高德胜的话,如同在萧彻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沈清弦的纷乱思绪,便如同找到了出口的暗流,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动。
为何求去?
赤子之心?
影子……
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交织着沈清弦含泪质问的脸,她悠闲拨琴的模样,她挡在他身前的身影……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抹皎洁如月光、温婉柔顺的身影,格格不入。
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究欲,驱使着他在一个午后,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走向了皇宫西侧那座久已无人居住的宫殿——揽月轩。
这里,曾是他为柳如烟精心准备的居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曾寄托着他年少时最真挚的情愫。自柳如烟香消玉殒后,这里便被完好地封存起来,除了定期洒扫的宫人,再无人踏足,成了宫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一座华丽的衣冠冢。
负责看守的老太监见到陛下突然驾临,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地叩头,手忙脚乱地取出沉重的铜钥匙,打开了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大锁。
“吱呀——”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冷香(过去熏香残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投射进昏暗的殿内,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如同时光的碎屑。
萧彻抬手,示意老太监和高德胜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的陈设依旧华丽,却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鲛绡帐幔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静静地垂落着;紫檀木的家具雕刻精美,边角却已有了磨损的痕迹;多宝格上摆放的珍玩古器,也显得黯淡无光。一切都定格在了数年前的那个瞬间,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他缓步走着,脚步落在积尘的地毯上,出沉闷的声响。目光掠过熟悉的琴台,那里曾摆放着柳如烟最爱的焦尾琴,她总爱坐在那里,为他弹奏清雅平和的《幽兰操》,眉目低垂,姿态娴静。
记忆中的画面清晰而美好,如同上好的工笔画,每一笔都勾勒着完美。可当萧彻试图去感受那份心动时,却现那份感觉,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的琉璃,能看到轮廓,却触不及内里的温度。
他走到窗边,那里曾放着一个小小的绣架。柳如烟女红极佳,常在这里为他绣制荷包、帕子,针脚细密,图案雅致。他记得她低头穿针引线时,颈项弯出优美的弧度,神情专注而温柔。
可此刻,看着那空荡荡的绣架,他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柳如烟,而是沈清弦那日坐在石榴树下,笨拙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扯着绣线,绣出一只歪歪扭扭、堪称“抽象”的鸭子(她说是鸳鸯),还理直气壮地说“意境到了就行”的模样。她那副明明做不好、却偏要尝试,还自带一套歪理邪说的样子,当时让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此刻回想起来,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他猛地收敛了神色,眉头紧锁。
怎么会想起她?
在这个充满如烟回忆的地方,怎么会想起那个处处与如烟相反、粗野又气人的沈清弦?
他强迫自己继续回忆。回忆与柳如烟花前月下的盟誓,回忆她温言软语的关怀,回忆她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嘱托……
那些画面依旧存在,情感也依旧存在,那是一种深刻的遗憾与怀念,是刻在骨子里的白月光。
但不知为何,当这些记忆与近来关于沈清弦的种种重叠时,柳如烟的形象,那完美无瑕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皎洁的形象,开始变得有些……单薄,甚至……有些苍白。
她永远是温柔的,顺从的,优雅的,如同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美瓷器。她不会像沈清弦那样顶撞他,不会用那种带着刺的目光直视他,不会做出弹奏古怪曲子、种地、甚至自请废黜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
柳如烟是他心中一个美好的梦,一个逝去的符号。
而沈清弦……
萧彻的眼前,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张脸。
是她在御花园里,面对林婉儿的陷害,不急不缓,一句“臣妾若推人,定选个水深无人处”的反讽,那双眼睛里闪动的不是恐惧,而是近乎顽劣的狡黠。
是她在秋狩遇险时,明明自己吓得脸色白,却还是下意识地挡在他身前,那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是她在金銮殿上,捧着那卷请废奏疏,泪光点点,却字字如刀,质问他“留的是影子还是臣妾”时,那份混合着委屈、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尖锐。
是她在长春宫里,看似悠闲度日,实则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偶尔会掠过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与……一丝不易捕捉的脆弱。
这些画面,如此鲜活,如此生动,带着强烈的情绪和生命力,如同浓墨重彩的油画,霸道地覆盖了那些日渐褪色的工笔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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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萧彻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带着回响。
他忽然现,当自己试图去勾勒“影子”的具体模样时,柳如烟的脸竟然有些模糊,而沈清弦那张或嗔或怒、或笑或泪的脸,却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