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耀祺不放心,追问朱弦是否记得了自己的警告。
朱弦好脾气地回答他“记住了,记住了。”
见朱弦的态度不错,朱耀祺总算安下心来,他最后再嘱咐了朱弦几遍类似“千万要离仇辉远一点”这样的话以后,终于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晚饭后,朱弦招呼管家准备好消夜的小吃,等王爷王妃回府后,一家人就可以坐一起守岁了。
管家撤下酒菜后,在花厅里摆好了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满满当当一大桌。
朱耀祺很高兴,在花园里和伙房的胖小贵一起玩窜天猴。
朱弦坐在廊檐看管家张罗吃食,看朱耀祺玩炮仗。就在这一刻,才经历过一场大悲又大喜的朱弦,自胸中突然涌起满满的感动,连眼角都变得有些湿润。
生活如此静谧又安好,唯愿祁王府长安,国运长荣。
……
京城足足经历过了三代帝王。汉人最讲究吉利,每一代帝王一定都会让自己的国家比上一代更加繁华。朱校桓也不例外,在他统治下的京城每天都在万象更新,更上一层楼。
而每一年春节本身,又为这本就繁华的都城增加一层更加富丽堂皇的色彩。
就在去年腊月里,朝廷出了新政策,规定把元宵灯节的日期提前半个月,这也是国运昌隆最直接的明证。
今年的京城,才刚从春节的晨雾中探出头来,节日的色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渲染开来。从大年初一开始,春节灯会就要举行了。
春节灯会虽然只提了“灯”,但它其实还包含了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同时在城市里举行的,还会有盛大的庙市。百姓们除了看灯,还可以参加各类祭祀和庆祝活动,庙会里也有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娱表演,如南方传统的木偶戏和北方番人的吞剑,还有会吹糖人、烙糖饼的特色摊贩穿梭其中。而这些,总是能够勾起所有百姓的勃勃热忱。
初一一大早,四面八方重重洞开的城门——南郊门、北幽门、西夔门、东巽门……都展开笑靥,张开两臂,欢迎每一位自远方、自近处慕名而来的客人。
今年的京城如此繁华,把“繁华绮丽”、“金碧辉煌”、“光采夺目”等字眼都用在它身上,也不足形容新年灯节的万分之一。朱校桓也是如此的自信,他丝毫不惮于把自己国家的富足和令人炫目的繁荣,毫不遮掩地展示于众人眼前,希望获得人民的顶礼膜拜、万国来朝。
朱弦与妮儿在婢女仆妇的陪同下也参与到了京城的喧嚣中来,朱弦只来得及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就被妮儿给拉上了街。
路上的人多车多,只刚走到北门大街外,大街上就早已人头攒动,车马不得而入,大家只能弃车集体步行往街道的更深处走去。
走到一处茶馆前,朱弦看见了茶馆当中搭着高台正在唱戏。台上花红柳绿的扮得周正,朱弦定睛一看,发现唱戏的是两个番人。
当初朱耀廷在猎苑请荣春院的人来唱戏,请的就是番人,结果还遇刺了。经过那一次,朱弦对番人唱戏就彻底有了阴影,若非必要,她一定会绕着走。只是今天,朱弦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站在茶馆的大门外远远地看台上的番人唱戏——
这是一出南戏,名叫《东窗事犯》,讲的是岳飞大破金兵后,被金兀术勾结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的故事。这出戏早已被天下百姓熟知,只今天唱这出戏的是两个北夷人,这就有点意思了。
台上的北夷人功夫不错,其中扮演岳飞将军的也是一名北夷人,会唱也会打,手眼身法都颇有大家风范。
北夷人唱得好,声音高亢嘹亮,引来不少路人驻足。朱弦费力伸长脖子往里看,边看边感慨,北夷人演唱歌颂敌国将领的折子戏,也不知生他们养他们的父母亲眷看了会怎么想?
朱弦看得带劲的时候,听得一旁有路人聊天。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你知道吗,舞蝶儿跑完今天的场子就得回去了,今天是舞蝶儿最后一天登台唱戏,看一场少一场,大家且看且珍惜吧!”
听者问:“什么叫就得回去了?是回他们鞑靼人的和宁首府吗?”
那人答:“是的,你忘了前阵子新颁布的驱夷令了?凡外邦人,不可以留宿京畿十镇,更不可以在京畿地区讨生活。舞蝶儿是梨香院名角儿,刘老板花了百两银买通宫中乐府的管事太监,求了本通行路契,才让舞蝶儿勉强留至今日。”
听者恍然大悟:“明白了,明白了!”
此时旁边有人插嘴问:“怎么,田义会都混到京城来了?我还当只有咱岭南蛮荒地才出这些匪人呢。”看来发话的人非京城本地人,是刚从岭南来京的游客。
“当然啊!”第一位信息发布者斩钉截铁地说:
“是朝廷疏忽了,从前田义会尚弱小的时候,朝廷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直至关西赵家覆灭,少了镇守北地的那头虎,田义会得了关外鞑靼王的资助,就跟蒲草似的,见风就涨。从年初赵炳忠被砍头起算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京城里已经折了十几名朝廷大员,就连那几个皇子都已经被刺客试探过好几轮了。”
朱弦听了有些惊讶,她自己就曾经碰到过一次朱耀廷被刺杀,的确很吓人,要不是仇辉在,朱弦坟头长的草已经可以迎风跳舞了。只是令朱弦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匪徒竟然可以猖狂到如此程度,直接灭掉京城十几名高官,并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杀戮皇子。
看来匪乱已经很严重了,祁王府远离朝廷,也远离了这个社会。
就像与朱弦有心灵感应,那名岭南游客直接问出了朱弦的心声:“蛮夷如此猖獗,陛下可有何应对良策?”
“打呀!”有路人说,“听说朝廷就要派兵出征了,去彭城,据说东厂和锦衣卫都在彭城发现了田义会的老巢,陛下要派大军去围剿。”
朱弦愣住了,匪乱出人意料,但令她更加惊异的事情是:在禁宫中的丹墀上,文武百官们那么激烈地争辩着一场关乎帝国根基的平叛战争,在关西至京畿的小驿站中,有将士那么急如星火地传来送往有关鞑靼王的密报。这些有关家国的大事,反映到京城人的生活中,却压根儿不是那回事。
现如今这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以田义会为代表的外邦势力正在疯狂地瓦解、破坏咱们汉人的国家和城市,就连皇子都被频繁地攻击。但他们一点也不慌忙,更谈不上什么紧张、兴奋,反而感到十分新奇和轻松。就像在谈论明天北夷人舞蝶儿就要开一场新戏那样自然,又随意。
朱弦有些茫然地看向周围的熙来攘往,觉得今天的京城比起几年前,甚至比起赵家倒台前,更加繁华,更加歌舞升平了……
第35章香香她是我二妹,仇香香。
京城人的生活丰富多彩,变幻无穷,可他们生活目标却很单纯,人们只追求感官上的快乐和刺激。譬如春节灯会上这些热闹的节目就是人们的点心和零嘴儿,如果没有这些娱乐节目来刺激他们的五感六觉,这个世界必定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了。
在家国身陷风雨飘摇之际,民众依然崇尚娱乐至死的现状,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花”的无力感。
甫一得知因赵炳忠死亡,竟给帝国带来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时,朱弦的心理上是有些承受不住的。
脆弱的她不能不再一次重新拾起最初的那一个想法:“我早就跟父亲建议过,明面上,我们祁王府一定不可以做杀死赵炳忠的那把刀。”
到今天,再看看戏台上正在进行的那折《东窗事犯》,朱弦只觉得有些讽刺——
百年后,这戏台上正跪在庙堂前接受万人唾骂的角色怕是就该换人了。祁王府的朱校堂,将接过秦侩脖颈上的那把枷锁,将千古罪人的名号代代相传……
人一旦生出了消极的想法就很难再快乐起来,听过路边的闲言碎语后,朱弦再一次陷入了对自己和对自己家族的巨大否定中。再看今年盛大的新年灯会,竟再也提不起兴趣来。
朱弦拍拍身旁妮儿的肩,告诉妮儿说,她想回家了。
妮儿不解,说我们才出来,姐姐怎么就想回去了?我们还有很多稀奇都没有看呢!
朱弦疲惫地摇摇头:“或许昨晚没有休息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