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料未经染坊的精致处理,带着天然的植物气息和海水的微咸,摩擦着皮肤,却带来一种无比踏实的触感。
石屋深处,一张用整块黑石打磨成的粗糙石桌,成了她的‘战场’。
昏黄的油灯,在摇曳的光晕里,洛云烬铺开了父亲留下的残稿和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军笔记与心得图谱。
父亲的手稿,笔触苍劲雄浑,勾勒出山脉的走势丶河流的脉络丶关隘的险要,其间密密麻麻标注着兵力部署丶烽燧联动丶粮草补给的精妙计算,字里行间仿佛能听到金戈铁马的回响。
然而,岁月无情,战火纷飞,许多关键处已是残破缺失,或字迹模糊难辨。
而她的笔记,则是在无数场生死搏杀丶无数次勘察地形丶用血与命换来的实战印证——何处山道可设伏,何处水源易被断,何种天气利于奇袭,北狄狼骑的习性弱点……
字字句句,皆由白骨堆砌而成。
她凝神静气,伏案于灯下。
笔尖在粗糙的厚皮纸上沙沙作响,沉稳而专注。
她将父亲宏阔的战略构想与自己的实战经验一点点融合丶印证丶补全。
父亲的笔迹苍劲如松,她的笔迹则冷峻如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图纸上交汇,勾勒出一幅更加立体的北境防御蓝图。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在弥补父亲未竟的遗憾,也在重塑洛家将门守护山河的脊梁。
陪伴她征战多年的软甲,被她亲手拆解下来。
岛上的老匠人仔细研究了旧甲的构造,用世代相传的技艺,耗费了整整三个月,为她重制了一身新的内甲。
至于那件拆下的刺有绣花的旧甲内衬……
白芍药?
那属于母亲温婉时代的印记,早已在血火中凋零。
她亲手拿起针线,在甲胄的肩头和心口位置,绣上了炽烈的——火焰纹。
焚尽过往,浴火而生。
……
日子,海浪不知疲倦的拍打声中,在炭笔于厚皮纸上沙沙的勾勒声中,悄然流逝。
单调,却有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
偶尔,会有从大陆方向驶来的商船,在浓雾稍散的间隙靠岸,带来一些岛上稀缺的铁器丶盐巴丶布匹,也捎来一些遥远大陆上早已变了模样的消息。
“新帝登基了!听说是那位病弱的雪臣殿下,登基大典上就改了国号!叫‘烬年’!乖乖,这名字……”
“朝堂上闹腾了一阵子,不过现在好像消停了。九千岁的馀党抓的抓,杀的杀,剩下的翻不起浪了。”
“北边?嘿,安生着呢!那三十万边军,听说就认那虎符!新帝派去的督军?说话不好使!兵符在谁手里,他们就听谁的!现在就是守着,北狄人吃了大苦头,轻易不敢来犯!”
“血罗刹?白发将星?嗨!那都是传说里的人物啦!茶楼里天天讲!有说她最後在雪山立了祠堂就羽化登仙的,有说她其实没死,隐姓埋名在某处当侠女的……还有人说她其实是天上的白虎星君下凡,杀够了妖邪就回天上去了!反正越传越邪乎!那个病弱皇子……他的故事倒没多少人提了……”
洛云烬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这些从水手口中七嘴八舌吐露的消息,偶尔在听到“烬年”二字时,指尖会无意识颤抖一下。
新帝登基,改元“烬年”。
朝局平稳,边军稳固。
她和他的故事,最终都化作了坊间猎奇的传说,供人消遣。
萧雪臣咳血的身影,谢狰脸上灼伤的痛苦,那些刻骨的真实,都在口口相传中湮灭,只剩下“血罗刹”这个传奇外壳。
她成了故事里的人,而故事里的人,早已与真实的她隔了万水千山。
……
一日,洛云烬受岛上一位待産妇人家人所托,随补给船前往离岛最近的一个繁华海港城镇购置药材。
喧嚣的码头,咸腥的空气,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竟让她有几分恍惚。
穿过熙攘的集市,一阵极具穿透力的说唱声,吸引了她。
“……话说那白发女将军,真乃天降煞星!”
“手持利刀,一身玄甲寒!暖香阁里银剪初染血,胭脂狱中老鸨毒针寒!虿盆炼狱骨笛惊魂,十连胜搏得血罗刹名震天!”
“赤水谷一把火蝶焚尽北狄粮草三十万,黑石河滩苦艾燃旗烧得那狼骑哭爹喊娘化飞烟!金銮殿上撕龙袍,先帝遗诏诛奸宦!”
“白发将星一夜成,三十万边军齐倒戈!雪山之巅立祠堂,白虎旗覆无名冢!端的是杀伐果断惊鬼神,一腔碧血洗乾坤哪——!”
镇中心那家最大的茶楼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听客。
贩夫走卒丶行商坐贾丶甚至几个衣着体面的闲人,都伸长了脖子,听得如痴如醉。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盲眼老者,坐在一张破旧的条凳上,怀抱一把磨得油亮的胡琴。
他双眼空洞,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但声音却抑扬顿挫,充满了魔力。
他讲述的,正是“血罗刹”洛云烬的传奇——
从洛府灭门到虿盆称雄,从双符合璧到焚尽狼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