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雁萧关快速收拾起碗筷,他记挂着明几许今日奔波劳累,又带着旧伤,恨不得立刻让他卧床歇息。
待擦干手上水渍,他上前一步:“饱了就随我回舱里休息。”
明几许乖乖起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不知情的人瞧着他这般温顺模样,怕是会以为他本就如此听话。
待两人身影渐行渐远,独留下大柱望着空荡荡的厨舱直叹气,陆从南则气鼓鼓嘟囔着要去自力更生。
这边,在雁萧关两人回舱房之前,却有人拦在了面前。
几名女子不知何时等在了舱外,此时夜幕早已笼罩海面,海上风浪翻涌,她们身形单薄、衣衫褴褛,本就瘦弱的身子更耐不住寒,被海风吹得面色发青。
雁萧关看向其中一人,是曼达,正是当日告知他矿岛上还有锻造坊的阳巫族女子。
其他人在她的带领下,满眼期盼地看向这边,目光却齐齐落在另一人身上。
雁萧关顺着她们的视线望去,便瞧见明几许懒洋洋地跟在自己身后半步,半合着眼,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活像一只在窝里打盹的狐狸。
看着他这般信任依赖的神态,雁萧关只觉心里发软。
“圣子。”曼达犹豫片刻后喊道。
闻声,明几许总算抬起头。
他方才往这边走时,曾瞥见这边有人等候,本以为是来找雁萧关的,没想到竟是要寻他。
对方以“圣子”相称,那自然是阳巫族之人。
他抬起眼皮,神情漫不经心:“有事?”
猛地,曼达直直地跪了下去,数年前被卖到矿岛的记忆翻涌而上,那时她刚离开阳巫族不久,身上还带着故土的气息,却不想转眼坠入炼狱。
曾经无比狼狈的明几许,此刻眼神平静如常,在那沉静从容的目光下,她静默了半晌,听着海风呼啸,突然拽紧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我想带着我的孩子一起生活。”
明几许慢悠悠挑眉:“所以?”
曼达猛地抬头:“我们方才听见圣子与阳巫族汉子争执,我们不想再回阳巫族,恳请圣子收留。”
雁萧关闻言心头一震,方才做饭时他就隐隐察觉,明几许怕是早就盘算着脱离夷族,方才不过是借机行事,没想到这女子竟比阳巫族的汉子看得更通透。
明几许眼底映着月光,语气淡淡:“我日后不会再待在蔄山,背井离乡,你们也要跟着?”
曼达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哽咽:“这些年困在矿岛,我们日夜盼着人来救这么多年,只盼来了圣子,若非圣子,我们日后只有烂在那座岛上的结局。”
曼达垂着头,尚有未尽之言卡在喉咙里,在明几许洞若明犀的目光下,她不敢与之对视,只将额头重重磕在甲板上,久久未起身。
在夷族,女子若想要孩子,不必非得婚配。每年山神节,她们可选心仪男子共度一夜,若得山神庇佑便能如愿。
在矿岛上,她们受尽折辱,有些狠心的母亲甚至在孩子出生时,便将其掐死或抛入海中。而这些执意护着孩子的母亲却不同,孩子乃是她们精心算计而来。
就像曼达,她曾在岛上守卫中反复物色,考量了许久才选中了一位健壮俊朗的小头目,多番谋划才顺利诞下孩子。
因此,腹中孩子的降临,对曼达和其他同她一般都留下孩子的女子而言,并非负担,反而是期盼。
有了血脉相连的牵挂,暗无天日的矿岛岁月才多了几分暖意。
可她们心里清楚,这些被蛮、汉两族鄙夷的“杂种”,一旦随她们回到蛮山,定是举步维艰。
毕竟夷族向来看重血脉纯粹,夷汉混血在两族眼中,都被视作“杂种”。此刻跪在雁萧关和明几许面前的女子们,她们从矿岛带出的孩子正是这般身份。
她们这些阳巫族人回到蛮山或许还能勉强立足,但孩子们呢?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无尽的歧视与苦难。
方才从矿岛救出的阳巫族汉子敢与明几许当面对峙,便足以证明夷人对混血的偏见之深。
如明几许,即便顶着圣子名号,也因混血身份受尽冷眼,幼时在族中更是寸步难行。若非如此,他何苦与雁萧关虚与委蛇多年,才得以实现计划?
不过这倒是曼达等人想多了,以明几许的手段,若真想掌控夷民,并非难事,可他自始至终都无意于此。
他甚至从未将夷族真正放在心上,否则以他的手段,偌大一个夷州都能被他握在掌中。若真想收揽夷族人心,也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不愿耗费心力罢了。
明几许倒是不知她们心中所想,不过大体能猜出来眼前这些女子为何会有如此请求。
想必是舍不得孩子回蔄山受委屈,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如阿托娅一般心狠,当然,或许她们心中还有更深的郁结,比如族中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是她们被贩卖?多年积攒的愤怒,以及对故土长久不施救的怨恨,早已根深蒂固,让她们再不愿回到那片伤心地。
只是这些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不受母亲待见的杂种,甚至被生母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他早死早下地狱,自己的未来都要仰仗身旁这人呢。
想到此,明几许垂眸轻笑一声,忽而跨上前半步,整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雁萧关肩头:“这你们可问错人了,日后我都得仰仗厉王殿下赏口饭吃。”
他眼尾轻挑,睨着众人道:“你们若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与其求我,不如求求他。”
这话让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雁萧关。
雁萧关也未曾料到,这场请求最终竟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垂眸看着肩头耍赖的明几许,又看向甲板上跪着的女子,沉默片刻后,抬手虚扶:“起来吧。”
见女子们都眼含殷切,他叹道:“你们都是夷族人,想必听闻过赢州名声,我们此行便要回赢州,你们若愿意,自可同行,赢州本就地广人稀,正缺人手,多些人一同建设,再好不过。”
曼达眼眶瞬间泛红,惊喜得声音发颤:“愿意,我们自然愿意!”
这场意外的投奔,终究如了她们的愿。
雁萧关带着明几许离开后,并不知晓这些女子回到船舱,将此事告诉了其他船上的矿工与孤苦女子。
都是苦命人,她们如今得了希望,又怎会忍心看着他人如无根浮萍般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