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你一开始打算好的吗?杀人的是我,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可以撇得干干净净。”
楼晟的身体几不可察颤了一下,仿佛一直深埋心底丶不见天日的隐秘,被猝不及防地彻底掀开。
明明身陷囹圄的是苗青臻,此刻看起来更显凄惶无助的,反倒像是他自己。
他想辩解,想说一开始或许有过那样的念头,但早就变了,他早就不那麽想了。
过往的偏见如同沉重的桎梏,曾经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觉得苗青臻狭隘死板,只是个可以随意利用後丢弃的乡野村夫,甚至对此人心存鄙夷。
可岁月流淌,有些情感在无声无息中沉淀丶滋长,悄然改变着一切。
他发现这个人身上那些被尘土掩盖的闪光之处,像一枚幽暗处的宝石,散发着独特而坚韧的光芒。
心中的恶意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丶带着暖意的情感。
“你现在……是来确认的吗?”苗青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平静,“我会如你所愿的。只有一件事……求你,将小苗儿送到我师傅那里,你万一以後容不下他。”
楼晟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无形的手撕裂,无尽的恐惧和绝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而他只能僵立原地,动弹不得。
他原以为那些曾经的恶意藏得够深,不会被人察觉。
苗青臻现在却像是最老练的猎人,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将他逼至无可退避的绝境。
楼晟的思维陷入一片混乱,纷繁复杂,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沉默下去。
过往那些虚僞的表演,此刻在苗青臻毫不掩饰的直白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所有僞装都被撕得粉碎。
“我……不是……”他徒劳地试图挤出几个字。
“这场戏,你还没唱够吗?”苗青臻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彻底的疲惫。
楼晟终于看到,苗青臻在牢房的黑暗中缓缓擡起头,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短短几日,他竟已憔悴得脱了形,眼神如同一池深寂的死水,冰冷,陌生。
这时,官兵前来催促,时间到了。
楼晟几乎是踉跄着转身,落荒而逃。
苗青臻如今恨透了他,也不信他。
或许是因为苗青臻不吵不闹,异常配合地画押认罪,狱中并未有人刻意刁难他。
案子结得异常迅速。
判决下达,斩立决。
苗青臻拖着沉重的锁链走出牢房。
如意堂陆家大掌柜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剑,死死钉在他身上,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为子偿命。
而站在一旁,伸手指认他的人,赫然是当初苗青臻在街上无意撞到的那个瘦弱男子,陆六。
此人昔日依附陆景生,鞍前马後,为虎作伥,吃得脑满肠肥,脸上堆满褶子。
陆景生死後,他身边那些得力的奴仆丶车夫丶厨子,都受了牵连,被当衆审判,剥衣受刑,乱棍之下哀嚎遍野。那日大雪将至,天地晦暗,陆六被一床破席草草裹了扔在路边,後腿残了一截,侥幸被康屠夫所救,才捡回一条命。
如今他身形消瘦,轮廓只剩从前一半,将对陆景生之死的恐惧与怨恨,全数转移到了苗青臻身上。那日无意中撞见,便连夜跑回陆家报信。
高台之上,监察御史夏侯仁神情冷峻,拍下惊堂木的声音如同九天雷罚,不容置疑。
三日後,午时行刑。
苗青臻回到牢房里,他缓缓地将脸埋在膝盖中,他闭上眼睛,仿佛可以看到刽子手的手中握有满含血腥气息的长刀,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条锋利的银蛇。
如果他死了,他的孩子该怎麽办?他师傅还会开恩将孩子带走吗?楼晟会苛待他吗?
然而,锁链被打开的声音,犹如打破了他的恶梦。
苗青臻慢慢地丶极其缓慢地擡起脸,目光循着脚步声望去,凝视着那个弯腰钻进这狭小囚笼的身影。
当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那张熟悉到刻骨的面容时,他骤然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有什麽东西狠狠震颤了一下。
那人一言不发,直接蹲下身,扣住他脚腕上那副沉重冰凉的铁链,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咬合松脱的响动,束缚骤然解除。
“你让我这些年好找。”
斩首的行刑时间,大多选在清晨或正午,日头最盛丶市井最繁忙的时辰,用以昭示律法威严,达到警示与震慑人心的效果。
此刻,夜色尚未完全褪尽,天空还浸染在一片阴霾的暗蓝之中,像化不开的浓墨。
一条僻静的深巷里,静静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阎三焦灼不安地搓着手,目光死死盯着巷口的方向,天际已隐隐透出灰白,每一分等待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拉得漫长无比。
终于,一阵急促的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
车厢内,一直闭目凝神的楼晟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另一辆板车飞快驶来,将一个头上套着麻袋丶身形与苗青臻相似的人粗暴地扔进马车,随即毫不停留地迅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楼晟立刻将那个还在微微挣扎的人紧紧抱在怀里,那人的脑袋无力地颠动着。他一手用力环住那清瘦的身体,将他的头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前,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乱与嘶哑,反复喃喃:“我说过的……我说了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一定会救你的……”
然而,当他的掌心清晰地触摸到怀中人肩胛骨的形状与高度时,楼晟所有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粗暴地丶用尽全力扯开了那个肮脏的麻袋,随即揪住那人的头发向後一拉。
一张完全陌生的丶布满惊恐泪水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那一刻,楼晟眼中所有狂喜丶庆幸和微弱的光,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沙堡,轰然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