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回过身,目光再次落回榻上安静的身影。室内奢华依旧,鸾凤和鸣的帐幔静谧垂落,楠木屏风上的花鸟依旧盎然。
空气中,沉水香悠悠萦绕,雨水带来的微腥气已被暖意和彼此的体温驱散,只剩下衣物上清新的皂角气息和若有若无的香。
方才那兵荒马乱般的湿冷与急促,仿佛只是这宁静午后中心湖投入的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去,湖面复归深邃的平静。
他走近一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锦被上的微凉指尖,暖意透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方才那细致入微的照料与此刻无声的陪伴,已是最熨帖的安宁。
只待奴婢们捧着食盒,将这澄心堂重新带回世俗的、温暖的烟火气中。
轻微的环佩叮咚与细碎足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方静谧。
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身着青碧宫装的侍女们垂敛眉,鱼贯而入。
她们步履轻盈,如同踩着无形的韵律,手中捧着雕漆描金的食盒,木质温润,漆色沉稳,描金的缠枝莲纹在透过云母窗纱的柔和天光下流淌着低调的华彩。
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沉水香幽冷的余韵。
那是热腾腾粳米饭的稻米清香、煨得酥烂的鹿筋炖鹌鹑的浓郁肉香、清炒时蔬的鲜翠气息。
以及一道甜润的桂花糯米藕特有的甜香,丝丝缕缕,勾魂摄魄,正是人间最安稳踏实的烟火滋味。
白战松开了拓跋玉微凉的指尖,动作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力量。
他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光晕中投下安稳的轮廓。
“来。”他低声开口,声音醇厚低沉,弯腰便将倚在榻上的妻子稳稳打横抱起。
拓跋玉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稳健的支撑,以及刻意避开了她小腹隆起处的谨慎。
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方才沾染的沉水香,将她包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几步之遥,安置着她专用的座具,那是一张铺着厚厚锦垫、靠背特意加高且弧度舒适的楠木圈椅,椅面宽敞,扶手圆润,不会压迫到日渐沉重的腰腹。
他将她轻柔地放下,如同安放一件琉璃。锦垫柔软地承托着她的身体,缓解了久坐卧榻的微僵。
他并未立刻远离,而是俯身替她正了正略歪的云鬓,指尖不经意拂过她耳畔一缕微卷的丝,那动作熟稔自然,带着骨子里的亲昵。
随后,他才在她左侧的主位落座。紫檀木的椅背线条冷硬,衬得他此刻的坐姿也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他并未看身旁的小妻子,只抬手示意侍女布膳。
侍女们训练有素,悄然无声地将食盒中的佳肴珍馐一一取出,摆在铺着素色提花锦缎的楠木大圆桌上。
白瓷如玉,青瓷若翠,盛着或浓艳或清雅的菜色:红润油亮的樱桃肉颤巍巍堆砌如玛瑙小山。
碧绿的清炒荇菜芯点缀着雪白的瑶柱丝,宛如翡翠镶珠;那道诱人的虾仁晶莹剔透,裹着薄芡,旁边配着一小碟姜醋。
还有奶白色的鲜鱼汤羹,表面浮着几点嫩黄的鸡油花,热气氤氲,散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鲜甜。
精致的银箸、调羹、骨碟摆放得一丝不苟,在光线下闪烁着冷冽而矜贵的光芒。
食物的香气愈浓烈,霸道地钻入鼻息。拓跋玉只觉得腹中馋虫被彻底勾起,孕期本就易饿,此刻更是饥肠辘辘。
她小巧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悄悄咽了口唾沫。这细微的动作落入了白战眼角的余光里。
他薄削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沉寂无波的深潭。
他自顾自地拿起面前的银箸,动作流畅而优雅,夹起一块鲜嫩多汁的鹿筋,送入口中。
咀嚼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品味什么稀世珍馐,又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仪式。
整个过程中,他目不斜视,连眼风都未曾扫向身旁的拓跋玉。
这股刻意的冷淡,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拓跋玉的心房。
方才被他抱过来时的暖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楚,迅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自从有孕,他何时这般冷落过她,哪次用膳不是他亲手布菜,温言软语地哄劝着,有时甚至不假手他人亲自喂食。
她忆及清晨骤雨,忧他沾湿衣衫,便亲自擎伞至府门相迎。未料他竟霎时沉下面色,厉声斥她不顾怀胎之险,莽撞出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太医明明说过,过了三月,稍作活动并无大碍……难道有了孩子,她便不再是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玉儿了吗?
还是说,他心中终究是更看重这未出世的孩儿?种种思绪如同纷乱的丝线,缠绕着她,越缠越紧,勒得她心头窒闷。
案上的珍馐依旧散着诱人的香气,可拓跋玉只觉得索然无味。
她低垂着头,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水汽。
那双平日里如同春水映梨花般灵动的眼眸,此刻沉寂如一泓深潭。
她并未去碰近在咫尺的银箸,只是将那双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素手,静静地搁在锦缎覆盖的膝上,指尖微微蜷缩,揪住了衣料上细小的褶皱。
整个人如同一尊精心雕琢的羊脂玉观音,美丽、脆弱、冰冷而遥远,凝固在这弥漫着食物香气的暖融空间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