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半炷香的功夫後,宋岐灵看着一片漆黑的屋子,陷入了沉默。
“师弟,你睡了麽?”她明知故问道。
只听耳边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簌声,顾连舟好似翻了个身,轻声道:“没有。”
宋岐灵叫他乱了道心,此刻心火难消。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只好缠着这个“罪魁祸首”喋喋不休道:“师弟,你同我讲讲你的事情罢。”
顾连舟笑道:“你是不是白日里睡得太久了,不困?”
这回竟连师兄都不叫了。
宋岐灵眉梢微擡,颇为不满道:“你不是也不困麽,陪我说说话。”
师弟沉吟片刻後,无奈妥协道:“好,那便从我出生时说起罢。”
黑暗之中,听觉变得格外清晰,顾连舟音色低沉,咬字带着独有的韵律,自耳膜上碾过,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宋岐灵擡手抵上胸口,隔着皮肉空挠了把心脏:“嗯,你说。”
“说来不怕师兄笑话,我出生那日,乌云遮天蔽日,明明是白昼,整座淮都却好似黑夜降临,需得点灯才能视物,据传闻所言,那一日的顾府宛若酆都现世,而我的娘亲自诞下我的那一刻,便气绝身亡。”
他语气平平,好像再讲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却听得宋岐灵心惊肉跳。
“而我出生时便已能睁眼,一双血目宛若阴间修罗,家中之人愈发笃定我是灾星转世,当即便要将我溺死在水缸之中。”
宋岐灵皱眉:“……那後来呢?”
顾连舟继续道:“後来,因我长子的身份,宗祠主事冲进家中,拦下了施刑者,救下了我的性命。”
“之後的事师兄已听过了,虽保下性命,可因着阴阳眼的缘故,自我幼时起便啼哭不止,引得顾家上下人心惶惶,不到三岁,我便被送去了庄子。”
说到此处,顾连舟顿了顿,而後轻笑出声,“年少不知愁苦,如今想来幼时似乎过得并不如意,常常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可也习得了下河摸鱼丶爬树打鸟的本事,倒也算得上快活。”
听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宋岐灵不以为然,只觉心中揪成一团,“顾家便任由你自生自灭了麽?”
转念一想,当初在淮都时,若非顾少炀执意邀她入府驱邪,顾连舟怕不是要在床上躺到天荒地老,而後师弟逃出顾府,似乎也无人来南城寻人。
原来这一切不合常理之处都有迹可循。
“真不是个东西。”她低声骂了句。
顾连舟笑道:“之後我便遇见了师父,封印了这双招祸的阴阳眼,自那以後,我便学着如何做一个普通的孩童,识字丶读书,渐渐地倒也有个人样了。”
“直到三姨娘生下弟弟,我方被接回家中,陪着少炀一同长大。”他轻叹了声,“这便有了你後来所见的顾大少爷。”
宋岐灵手指微蜷,捏着被角搓来搓去,有些後悔拉着顾连舟讲故事。
他这哪儿是讲故事啊,分明是将胸膛剖开,挖出心脏撂在地上由人反复践踏。
而她便是那个递刀的。
“是他们眼瞎,错把明珠当鱼目。”宋岐灵硬着头皮打圆场,“我觉着你就很好啊,不仅模样好,脾性佳,还是个顶有情谊的好师弟。”
“总而言之,你是个好人,不是甚乱七八糟的灾星,虽说你的体质特殊了些,容易招惹妖邪,可巧了,我正是个学艺精湛的捉妖师,有我在,管他什麽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通通不在话下!”
许是牛皮吹大了,一番话说罢,顾连舟沉默了许久。
宋岐灵抠着被角的缝线,直把棉线头扯了出来,心中七上八下,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师兄。”
“嗯?”
黑暗之中,顾连舟屈肘坐起身来,被衾自身上滑下,堆叠在腰间,鸦青长发如泼墨倾泻在肩头。
他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岐灵,认真道:“你这般安慰我,就不怕我缠着你不放麽?”
宋岐灵紧抠着被角的手指骤然一松,心道你已经缠着我不放了。
只苦恼了一瞬,她便想通了。
“谁让我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呢。”她轻笑着,大言不惭道:“似我这等雪胎梅骨丶光风霁月丶冰魂雪魄的人物,被你缠上,大抵是天道注定的劫数。”
她顿了顿,故作叹息道:“啧,那我便认命罢。”
空气陷入一瞬间的安静。
少顷,顾连舟唇线微抿,重新躺了回去,扯着被子,严严实实裹至下颌,嗓音闷在衾枕间:“师兄,夜色已深,该睡了。”
“雪胎梅骨丶光风霁月丶冰魂雪魄”的宋岐灵本人眨了眨眼:师弟的困意来得也太过突然了。
盯着暗处许久,她只得悻悻然阖上眼帘。
几个鼻息後,她猛然睁开双眼,後知後觉地扭头看向床下:“师弟,你取笑我啊?”
却见那团被衾翻涌了一瞬,顾连舟的声音自里面闷闷传来:“菩萨,睡吧。”
梦里什麽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