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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的(第1页)

我杀的

长安的冬日,总带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湿冷。暮色早早沉降,将温璋府上的飞檐勾勒成一幅黯淡的剪影,融在铅灰色的天幕里。鱼幼薇跪坐在桌案前,蒲团破旧,露出里面枯黄的草絮。香炉里积着冷灰,只有一盏孤灯在她身侧跳跃,将她清减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在墙壁上晃动,如同一个无所依归的魂魄。

绿翘已死了七日。这七日,长安城的流言比腊月的寒风还要刺骨,它们钻过坊墙,穿过曲巷,描绘着咸宜观中鱼幼薇因争风吃醋,如何残忍地杀害了贴身侍女。每一个细节都被描绘得活色生香,仿佛说话的人亲眼见证了那场因一位风流公子而起的血腥争执。

脚步声在寂静的门外响起,沉重而规律,打破了室内的死寂。来人没有敲门,径直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裹挟着几片枯叶卷入,灯苗剧烈地晃动起来。

鱼幼薇没有回头。

来人走到她身後丈许之地,停住,她不看也知道,那是温璋,他身披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眼神锐利如鹰,扫过这清冷得近乎荒芜的殿堂。

“幼薇。”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压,在这空阔的殿宇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鱼幼薇缓缓站起身,转向他。她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灰色道袍,更显得身形单薄,脸上没有什麽血色,眼神却是静的,静得像一口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她微微颔首:“温大人。”

温璋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这平静之下是否藏着惊惶,也吃惊于她对他的这个称呼。“外界传言,想必你已经听闻了吧。”

“是。”鱼幼薇的回答简单得不带任何情绪,“他们说,我因妒生恨,杀了绿翘。”

她虽然没有出门,但是外面的消息,每天都有人传递给她。

“你怎麽说?”温璋问。

“言语如风,吹过便散了。幼薇从不在意外界如何传,不在意这些。”

温璋向前踱了一步,脚步踩在陈旧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条人命,死在你这咸宜观内,死因蹊跷。”他顿了顿,盯着鱼幼薇,“这七日,我并非毫无所获。”

鱼幼薇擡起眼,期盼着静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我查到,绿翘死前那几日,那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公子’,曾数次出入咸宜观。”温璋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陈题,那日无人见他走出闲宜观”

鱼幼薇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温璋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变化,继续说道:“陈题,乃是令狐丞相门下走狗,以探讨诗文乐理之名,为丞相从各处名人处搜罗些……。我查到,他近来似乎在疯狂寻找温庭筠的手稿,以及……任何与你鱼幼薇相关的文字。丞相之前就有过前科,我们皆知,盗用温庭筠的词充作自己的,献给皇帝陛下。此次或许是故技重施。”

他又逼近一步,距离鱼幼薇只有三步之遥,能清晰地看到她苍白嘴唇上细微的干裂。“那日,他定是趁你我不备,在观内翻箱倒柜。不巧,却被绿翘撞破。陈题为人阴狠,极善僞装,行事但求目的,不择手段,诱骗不成反而灭口,他杀了绿翘,僞造出争风吃醋的现场,再将流言散播出去,一石二鸟,既能掩盖他的真实目的,又能将你拖入泥沼,让你身败名裂,再无辩白之机。”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寒风从门缝钻入,撩动温璋的大氅下摆。

温璋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确凿的断言:“所以,杀害绿翘的真凶,并非是你,而是陈题。我目前虽尚未拿到他杀人的铁证,但已寻得目击者,证实他当日确在咸宜观附近出现,形迹可疑。假以时日,必能叫他伏法。”

他陈述完毕,等待着。他预料会看到愤怒,看到沉冤得雪的激动,或者至少是如释重负的悲戚。他准备看到这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女诗人,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或者厉声控诉。

然而,什麽都没有。

鱼幼薇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甚至没有因为“陈题”和“令狐丞相”这些字眼而起丝毫涟漪。过了许久,久到温璋几乎要再次开口时,她才轻轻动了一下。

她擡起手,将一缕滑落颊边的散发拢到耳後,动作缓慢而优雅,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镇定。

然後,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冷硬的空气里:

“温大人明察秋毫,推演缜密。但是,”她微微停顿,迎上温璋骤然变得惊愕的目光,“绿翘,是我杀的。”

温璋瞳孔一缩,脸上那冷硬的线条瞬间僵住。“你说什麽?”

“我说,”鱼幼薇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我杀了绿翘。外间的传言,都是真的。”

“荒谬!”温璋断喝一声,声震屋瓦,连的尘埃似乎都被惊动了。“你可知你在说什麽?我已查明……”

“大人查到的,是蛛丝马迹。而我承认的,是事实。”鱼幼薇打断了他,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日,那位来拜访的公子,风姿卓绝,谈吐不凡。我与绿翘,确实都对他心生仰慕。绿翘她……她仗着年轻貌美,竟背着我与公子私下往来,眉目传情。那日你走後我与绿翘发生争执,她咒骂我水性扬花,既跟你厮混又觊觎别的公子,争吵之际,我失手……杀了她。”

她甚至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那盏孤灯,仿佛在回忆那个并不存在的丶充满妒恨的场景,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痛苦与悔恨。

温璋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微微起伏。他办案多年,见过无数罪犯,分辨过无数真话与谎言。此刻,他清晰地知道,鱼幼薇在说谎。她的表演堪称完美,语气丶神态丶细节都无懈可击,但正是这种无懈可击,暴露了她的虚假。她的眼神深处,那片深潭之下,没有杀人者应有的慌乱丶恐惧,或者哪怕一丝残暴的痕迹,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为什麽?”温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极度的不解,“你为何要替陈题顶罪?你可知这意味着什麽?杀人偿命!你甘心为那种人渣,枉送性命,背负万世骂名?”

鱼幼薇缓缓转回头,看向温璋,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丶极飘忽的笑意,那笑意里浸满了苦涩与嘲讽:“温大人,你说……这长安城,这天下,可还需要多一个鱼幼薇?可还需要多几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璋怔住。

“飞卿才华盖世,如今不也醉心江湖,潦倒落魄?他的诗稿,他针砭时弊的文字,成了构陷他的罪证。而我呢?”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凉,“我这些微末技艺,这些不合时宜的吟咏,除了招惹是非,还能做什麽?陈题要我的手稿,要飞卿的手稿,不过是交给令狐丞相,作为邀功的工具。今日他找不到,明日还会派张题丶王题来。只要那些文字还在,只要这权势还在,永无宁日。”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孤灯的火焰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点破碎的光。“绿翘因这些手稿而死。她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发现了陈题翻找的手稿。她是个单纯的孩子,不懂这其中的厉害。她不死,陈题不会罢休,他会用更残忍的手段,直到得到他想要的,或者,毁掉所有可能阻碍他的人。我护不住那些手稿,也……护不住身边的人。”她的眼中印着温璋,护不住绿翘,但是温璋,她一定要护住。

她的目光越过温璋,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那座波谲云诡丶吞噬人心的长安城。“这流言,来得正好。争风吃醋,善妒杀人……多麽香艳,多麽引人遐想。它足够掩盖陈题的真实目的,足够让令狐丞相满意——一个因情杀人身败名裂丶即将伏法的鱼幼薇,比一个可能握有‘罪证’丶需要严加追查的鱼幼薇,要安全得多,也……无用得多。”

她重新看向温璋,眼神里是彻底的丶令人心寒的明澈与绝望:“用我这一条早已无所依恋的性命,终结这场搜寻,坐实这桩风流罪案,让该安心的人安心,让该落幕的事情落幕。也免得……大人您再深究下去,徒惹麻烦。温大人,您说,这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温璋哑口无言。他看着她,这个曾以锦绣诗才名动京城的女子,此刻像一株被风雪彻底摧折的寒梅,主动选择了凋零。她不是在承认罪行,她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献祭,用自己的名誉和生命,去换取一种扭曲的丶残酷的安宁。她堵死了所有追查的路径,也堵住了他温璋的口。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某次诗会上见过的那个明眸善睐丶才思敏捷的少女鱼幼薇,与眼前这个心如死灰丶主动踏入幽冥的女子,判若两人。是这吃人的世道,是这无尽的倾轧,将那个才女一点点磨蚀成了眼前的模样。

殿内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窒息。寒风呜咽着,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泣。

最终,温璋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丶带着霉味的空气,又缓缓吐出。他什麽也没再说。他深深地看了鱼幼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愤怒,有惋惜,有无奈,最终都化为一片沉郁的黯然。

他转身,玄色大氅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迈步向外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内回响,一步步,远离那盏孤灯,远离那个主动将自身献祭于流言与权势祭坛的女子。

在他身後,鱼幼薇缓缓地丶缓缓地重新跪倒在冰冷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正在死去的玉雕。孤灯的光芒,在她身後投下一道漫长而孤独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三清神像那漠然垂视的眼底。

殿门合拢,最後一丝天光与寒风被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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