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行宫(五)
成德节度使李炳死後,他的儿子李月自封为节度使,公开聘请辖区内熟习典章制度的儒士,令他们为之撰朝仪。
牙前兵马使张志忠与李月有嫌隙,他出身贫寒,但是骁悍英武,战场之上,常能以一当十,深受李炳赏识,特意收他为义子,并且让李月纳他的妹妹为妾。张志忠亦对待李炳忠心耿耿,他在世时,张志忠为他守牙城,攻略其他节度使的地盘,对他言听计从。李炳生病,他衣不解带,床前侍候,提防变故,压制手下的牙兵牙将,助李月夺取节度使职位,帮他收拾残局。
李月却越来越残暴,手下的兵都劝他杀了李月,向朝廷献降,张志忠犹犹豫豫,始终无法决断,上个月,他的妹妹被李月虐待致死,死尸过了三日才被发现,张志忠悲愤交加,挑动手下发兵反叛,一举攻下成德镇的定州,同时遭到成德节度使和魏博节度使的围剿,他不得已放弃定州,向东占据景州丶沧州,上书向陛下陈辞,请求归降。
李泽下旨将景州丶沧州,以及成德节度使占据的莫州丶棣州,和魏博节度使占据的德州,合并为横海军区,任命张志忠为横海节度使,并且交付他三十张空白任命状,嘉奖他讨伐叛逆。
河朔三镇都感到很不安,有再度联合的倾向,以张载为首的一方,不停有官员上奏章,劝谏陛下采用怀柔策略,“羁縻藩镇”,以李泌为首的一方,更主张趁机削弱藩镇,陛下不置可否。
虽则外面闹得不可开交,中原可谓腹背受敌,近来朝堂却局势平稳,两派官员在争吵之中维持着大致的平衡,除了远虑,近处的事情似乎可以适当放缓,有些事情,还应徐徐观摩,随机应变,交给时间。
李泽下令调拨昭义兵团丶永平兵团和河东战区由河东薛氏统辖的一部分兵团在洛阳以北布防,准备趁机先行围剿目前最凶悍,对洛阳威胁最大的魏博节度使田知春。
淄青节度使李抱月,支援三万兵马,参与围剿魏博镇。
李抱月,出身高句丽民族,是前任平卢节度使李瑰的儿子,起初与其父镇守河北道东部和辽东地区,统辖安东都护府,设置的目的本是为了防范奚丶契丹丶渤海丶靺鞨等东北少数民族,帮助大唐稳控朝鲜半岛。
安史之乱以後,东北局势失控,契丹崛起,吞并东北管辖区,东北少数民族不得已臣服契丹,李瑰遂在唐廷的支持下,率衆内迁,皇帝李恪将迁徙过来的平卢军民安置在河南道东部的淄青地区,即古代的齐鲁之地,两镇合并,全称“淄青平卢节度使”。
自李抱月始,开啓了淄青地区的节度使世袭。
李抱月为人恭谨,做事有条理,在辖区内宽仁为政,军民各得其所,税收稳定,主动缴纳李瑰时期拖欠中央的税收,并且对宫廷有额外进奉,李泽嘉赏他的一片忠心,宣其子李丰年入朝侍奉左右,授予他“翊卫”的官职。
然而李丰年不过是一个三岁小儿,他的母亲是李抱月身边的一个小妾,那小妾不听劝阻,趁着李抱月带兵外出,偏要带儿子回洛阳探亲,中途被宣武战区的游骑兵拦截,李丰年被扣留,小妾被追赶的牙兵强夺回淄青战区。
据说,那小妾本来有家室,夫家被安史叛军摧毁,不知为何落入李抱月手中。
李丰年被带来洛阳之後,李泽命人将他带到上阳宫,徐直见过他一面,是个十分聪明稳重的小孩子,不哭不闹,沉默却不失伶俐。
李抱月妻妾虽多,一直以来者不拒而闻名遐迩,儿子却只有这麽一个,其中的故事必定充满曲折离奇。
李正己猜想之後,告诉徐直,他猜测李抱月的後院十几个妻妾之间一定很不安宁。
“争风吃醋肯定是常有的事情,这个小妾在一衆妻妾里面,居然能生下一个孩子,她必然很辛苦。”
徐直对这些事情并不特别感兴趣,然而李正己声情并茂,讲起故事总是那麽生动有趣,她不免记住一二。
来到洛阳之後,李泽并未再分两处办公,日常常居丽春殿,接见大臣也在此处,批阅奏章就在後殿的书房,议事会到前殿,偶尔也在书房。而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主要都是批阅奏章,所以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很长。
书房就在他们住的寝殿的右侧,坐北朝南,南面开窗,迎着庭院,徐直只要出了寝殿,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底。
她感到非常不开心,李泽不仅会控制她出门游玩的时间长短,而且还总是不允许她走出丽春殿。
後来干脆要她每日都到书房,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将她绑牢。
她现在就抱着猫,不悦地坐在窗边的榻上。
榻上放着一张长几,上面摆满奏章,李泽翻阅完一本,她就依次将垒摞成两叠的奏章按顺序摊开,提前帮他摆好。
狸猫已经在她怀中睡着,外面的太阳很好,会让人联想到秋天的南方稻田里丰産的那一片片金灿灿的水稻,被如此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她不禁也有些昏昏欲睡,眼睛里的幽怨渐渐被睡意赶跑,视野也变得缥缈。
李泽翻奏章的声音有点失序,他似乎看到了什麽内容,变得有些暴躁,修养让他极力克制着。
徐直趴下来,一面脸颊贴着桌面,百无聊赖地抱紧她的猫猫,越发睡眼朦胧,果然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可是李泽的情绪不好,总像一个未知的音符,绷紧了她心上某一根弦,让她尽管想极力放松自己,却怎麽也无法办到。
批过的奏章就放在一旁,徐直悄悄伸出手指,把最上面的一折奏章摸过来,如同翻阅一本再平常不过的书那样随意翻开,陛下允许她这样做。
也许也是当着她面批改的这些奏章,内容并不算机密,说不上特别重要,她从来没在里面看到十分精确的内容,全部是一些琐屑,不成系统的事情。
倘若对朝堂的把握不是很深刻,对天下局势了解的不够清楚,整合里面的主要信息应该很困难。
她也并不指望看到什麽秘密,有时候倒是想看到一些跟阿回有关的消息,但是一点也没有看到。
今天让李泽感到生气的奏章——其实并不算奏章,是倭国的天皇送给大唐陛下的一封国书。
里面写了洋洋洒洒的好几页词讼,都是倭国语言,倭国的词汇基础来自中国,两国语言十分相近,徐直能简单分辨出一些词意。
譬如第一句,首页的敬白词,“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
“‘日出处天子’致书‘日落处天子’无恙”,徐直默念这句话。
好像明白李泽为什麽生气了。
倭人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民族,他们与朝鲜半岛的民族一样同属“岛国”,对待周边的邻居却并无半分同理心,总是暗怀侵吞之志,当他对一个国家压抑这种企图,用阿回给她讲过的话来说:“愿意向你俯首,只是因为你够强”。
当强国有衰弱的势头,他必定会重新估量价值,甚至回踩一脚。
隋朝时期,倭人就曾向隋炀帝上过这麽一封国书,上面写着一句很类似的话:“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
倭国的天皇在此时追求的是两国之间的平等,并无一丝冒犯之意,把自己的国家描述为“太阳升起的东方”,隋朝是“太阳落下的西方”,如此浪漫暗含诗意的语言,一点也没让隋炀帝感到高兴,他直接斥责倭国无礼,既然不肯在中原王朝面前伏低姿态,这等国书便不该被臣下送到他的面前碍他的眼。
倭国诚惶诚恐了许多年,再也不曾上过这样的国书,在隋朝和取隋朝而代之的唐朝面前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卑的姿态,却于安史之乱以後,将不加掩饰的傲慢重新放到台面上。
“处”到“落”这一字之差,代表的是对中原王朝的轻视。
然而还有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莫过于倭国在国书中公然将自己的国家称做“日本国”。
倭人觉得自己的称呼在周边民族中口碑不太好,武则天时期就有更改国号的倾向,当时的企图虽然坚定,碍于局势,表现得还不那麽明朗,至少在大唐面前是这样。
如今干脆装也不装。
难怪陛下如此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