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鹤宫灯只剩下一座还亮着,一名千牛卫从另一座上滑落,露出被浇染大半的宫灯,本该是火焰的位置漾着一捧暗色液体。
延嘉殿大门洞开,门里门外布满纷乱的或深或浅的脚印。几名宫女内侍惊叫着四散奔逃,又被兵士挨个揪出来,扔在庭院中。
人太少了。给郑翟带路的侍女在殿外差点呕出五脏六腑,她手软脚软地扶着墙进来。整个庭院里充斥着宫人们的尖叫和兵士的呼喝。人太少了,她心里想着,圣人下榻处怎会只有这些人?
侍女撑靠在墙上,有些茫然地看着满院的男子举着斑驳的刀挥舞,每挥动一下都会带出一阵腥甜的风。
郑翟提着刀从主殿中奔出,他张大手掌嵌住一名奄奄一息的宫人的後脑,不由分说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皇帝呢?皇帝在哪?”郑翟竖眉眦溢,癫狂地嘶吼着。
主殿的半扇门损坏了,歪斜着与门框不肯分离,门内是华美的帐子,精致的多宝阁,碎落在地的瓷片和长久的寂静。
那名濒死的宫人经不起郑翟的折腾,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就闭上了眼睛。郑翟扔掉宫人,左右一寻,见角落里还有个蜷缩着的小宫女还活着,擡步就要过去。
弩机在吱吱呀呀的上弦,“噗”丶“噗”,殿外传来弩箭射入□□的声音。
几名兵士跌跌撞撞闯入庭院:“大将军,外面有弩!”
弩?只一个字,就让冷汗顺着郑翟的脊背流下来。
他不死心地持刀冲出殿外,迈出的脚没能落在平整的石砖上,而是踩住了一具肌肉坚实的身体。宫街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不少人,皆为弩箭所伤,十几名兵士围成半圆护在郑翟身前,紧张地盯着弩箭射来的方向。
旁边明明是住着两名才人的承香殿,此时殿中正不断涌出披甲持刀的千牛卫,承香殿刚刚还空无一物的宫墙上架满了强弩,吱呀呀的绞弦声不绝于耳。
“郑大将军真是勤勉,五更天的街鼓还没敲,大将军就已在宫中大开杀戒。”承香殿的宫墙上冒出一个脑袋,遥遥冲郑翟喊话。
那人离得不近,隐在将明未明的天光中,面容晦暗难辨,但声音足以让郑翟认出来人。
“田乾佑!”郑翟几要把牙齿咬碎,事到如今还有何不明白,自己分明是落在套中。
郑翟呵呵两声,试图与田乾佑讨价还价:“我乃是听闻冯氏谋反,圣人为逆贼所挟,特来救驾。事出紧急难分敌我,加之夜色凝重,这才误伤了千牛卫的弟兄。”
“大内有变,我千牛卫将士身为天子近卫尚且不知,大将军远在南衙,消息竟比内庭还要灵通吗?”田乾佑出言质问道。
郑翟见田乾佑这般不识趣,知道今日是断不能善了,谋图良久的大计竟如此草草收场,郑翟恨得要呕出血来。他抢过身旁兵士的弓箭,搭弦就冲田乾佑瞄去。
田乾佑虽然武艺不算上乘,人却是个灵活机警的,瞥见郑翟转身,他就立刻缩进宫墙後,等郑翟搭好箭,墙上哪里还有田乾佑的影子。
“郑翟夜闯宫闱,意图谋逆,杀无赦!”
随着一声令下,满天弩箭呼啸而来,郑翟慌忙退回殿内,命人将殿门闭锁。
留在殿外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歪倒在殿门上的身体砸得殿门摇摇欲坠。
他们就像躲在稻草後的羔羊,只等那恶狼啃穿草稭,便会将他们屠戮殆尽。
郑翟的几名亲信围上郑翟身旁:“大将军,困守此处不是办法,不如我等为大将军开路,只要能逃出玄武门就还有一线生机。”
殿外弓机声连绵不绝,两千人马有一多半都在殿外。宫街狭长,千牛卫占据高墙凭着强弩的射程优势压制着郑翟的兵马,待到殿外被千牛卫杀绝,这漆朱描彩的精致殿门又能阻挡几时?
郑翟一拳砸在墙上,若能抓住皇帝,只要能抓住皇帝就能翻盘,哪怕能杀死皇帝……他脸上的青筋暴起如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鼓动,威福由己的权利就在眼前却要一败涂地,叫他如何甘心!
皇帝既然不在延嘉殿,必然在太极宫。郑翟环视一圈,从此处到太极宫还有数道宫门,若人马齐备之时,杀到太极宫又有何不可,可是现在他们还能撑到吗?
“大将军,万不可再拖延了。”亲信催促着。
郑翟缓缓展开拳头,手臂无力垂落,几个字从口中吐出,他的荣光丶他的权柄也随着这最後一口气彻底葬送:“突围,去玄武门。”
郑翟在宫街上纵马疾驰,他不知道是怎麽逃出来的,他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回头看,只能永不停歇地向前逃。
快一点,再快一点。郑翟身边已经不剩多少人了,有些倒在了千牛卫的追杀下,有些被他甩在後面。玄武门就在前方,厚重的城墙巍峨庄严。不是朔日吗?为何城门外一轮圆月光辉如玉,催着郑翟快来,快来。
城门裂开缝隙,带着露气的罡风迫不及待地挤进来,扑到郑翟脸上,郑翟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逃出生天就如石雕般呆立原地。
玄武门外,北门屯军列兵于前,已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