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目送主君身影消失在九曲回廊深处。夕照将抱柱楹联“铁甲曾寒胡虏胆”的下半联蚀成模糊的阴影。
几只麻雀正在残破的戟架上争夺草籽。他转身揪住个匆匆走过的丫头:“主事人在哪?”
话音未落,那新来的小丫鬟却突然啐出一口唾沫,不偏不倚溅在楚言绣着金线的衣襟上。
她歪着头,杏眼圆睁,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呸,哪里来的小贼敢来将军府偷鸡摸狗,胡说八道!”
尾音未散,她已跺着脚尖高声呼喝,“看姑奶奶不立即叫人把你抓起来送到官府治罪!”
楚言只觉得一股腥臊之气直冲脑门,右手本能地按向腰间刀柄,拇指在螭纹刀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喉结剧烈滚动着,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要把满腔怒火生生咽下。
最终,他霍然松开钳制,五指攥成拳重重砸在廊柱上,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颤,却终究没让那柄寒光凛冽的横刀出鞘半寸。
暮色四合,将军府门楼高耸的飞檐在褪去白日喧嚣的天空下,剪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
门口一对饱经风霜的石狮,蹲踞在泛着幽光的青石基座上,狮口微张,仿佛也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守望。
门楣上“敕造镇远将军府”的鎏金匾额,在最后一抹斜阳里,黯淡了光泽,显出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楚言胸中那股被小丫鬟啐了一脸唾沫的邪火,如同被强行堵塞的熔岩,在腔子里左冲右突,炙烤着他的理智。
他盯着眼前这张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脸庞,那张因激动和用力呼喊而涨得通红的小脸,那双圆睁的杏眼里写满了自以为是的警惕与厌恶。
那口唾沫带来的湿冷黏腻感,仿佛还贴在他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靛蓝色锦袍前襟上,隐隐散着一股羞辱的腥气。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也强行按住了又一次本能探向腰间镶着乌木螭纹刀鞘的手指。
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曾是他无数次杀伐决断的倚仗,此刻却成了他克制怒火的约束。
“罢了!”这两个字几乎是磨着他的后槽牙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度的厌烦和鄙弃。
跟这种不知死活、胡搅蛮缠的黄毛丫头纠缠,简直是自降身份,平白浪费时间。
他猛地松开钳制着对方纤细胳膊的手,仿佛甩掉什么肮脏晦气的东西。
小丫鬟猝不及防,被他甩开的力量带得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朱漆斑驳的厚重门板上,出沉闷的声响。
楚言看也不再看她,转身就要往里闯。府内庭院深深,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两旁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宽大的叶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他只想立刻找到那不知踪影的管事,将这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和门口这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并甩出去。
“哎!你别走!”那小丫鬟见他要走,顾不得被撞得生疼的肩膀,情急之下竟伸出那只还没楚言手腕粗的胳膊,试图去抓他的衣袖阻止。
她个子实在太小,头顶堪堪只到楚言肩头下方,那伸出的手臂带着一种不自量力的急切,像一支想要阻挡奔马的脆弱芦苇。
“快来人啊——!府里进贼啦!有贼偷东西还要硬闯!快来人抓贼啊——!!!”
那尖利的、极具穿透力的嗓音,陡然在暮色笼罩的将军府门前炸响,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惊飞了附近梧桐树上几只归巢的倦鸟,扑棱棱地窜向染着橘红与绛紫的晚霞天空。
声音在空旷的门庭和高墙之间回荡、碰撞,显得格外刺耳嘹亮。
楚言脚步一顿,愕然回头。看着那个跳着脚、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出与自己身材全然不符的巨大声响的小人儿,像一只被激怒却又只能虚张声势的炸毛小猫。
这一幕,与他记忆中浴血沙场、刀光剑影的肃杀场景,与他想象中将军府威严肃穆的氛围,形成了如此荒诞不经的对比。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过了残余的怒火。
“噗嗤——”一声,他竟然被这极端的反差逗得气笑了出来。
嘴角牵起一个极其短暂、带着浓重讽刺意味的弧度,随即又化为更深的无奈和烦躁。
这小丫头,胆子不是一般的大,这嗓门,简直能抵得上军中传令的号角了。
就在这时,拴好马车、落后几步的亲卫江木,刚刚跨过高高的将军府青石门槛。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赶路沁出的薄汗,几缕汗湿的黑贴在棱角分明的额角,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一边平复着略急促的呼吸,一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的,恰好是楚言被那小丫鬟跳着脚伸手欲拦,以及楚言那副被气得哭笑不得的古怪表情。
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在他俩身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略显滑稽的剪影。
江木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桃花眼,倏地亮了一下,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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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楚言这家伙,平时在营里对着敌人横眉冷对、杀伐果断的模样,这会儿竟被个小丫头闹得没脾气了?
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他顿时来了精神,卸下了一路奔波的疲惫,也不急着上前解围。
反而放慢了脚步,双手抱臂,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悠闲姿态,慢悠悠地踱到二人跟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好好调侃好兄弟几句,比如“呦,楚大人这是唱的哪出?强抢民女还是被民女强拦?”之类的浑话……
然而,就在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真正落在那小丫鬟脸上,捕捉到她因激动和用力呼喊而微微抬起的下颌线条。
看清她那因羞愤和紧张而泛红的眼角眉梢,尤其是那双此刻正警惕地盯着楚言、圆睁着的杏核眼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