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未歇,边营药帐内烛火摇曳。
苏媂蜷在草席角落,像一只受惊太久的幼兽,不言不语,连汤药端到唇边也闭目抗拒。
沈知微没有强求,只命人将药温着,自己坐在灯下翻阅手札,笔尖沙沙记录颅骨震荡与声波频率的对应关系。
她知道,这女孩不开口,真相就永远藏在风里。
直到那一晚。
温仲言值夜,倦意袭来,无意识地哼起一支江南小调——曲调轻柔,带着水乡雾气般的缠绵。
是《月儿高》,旧时闺中哄婴之曲。
帐内寂静如死。
下一瞬,苏媂猛地一颤,睫毛剧烈抖动,泪水无声滑落。
她嘴唇开合,声音细若游丝:“那是……母亲哄睡的歌。”
沈知微搁下笔,缓缓抬头。
自那夜起,少女开始说话。
断续、颤抖,却字字如刀,剖开十五年血泪往事。
“我们族有‘安魂鼓’。”苏媂望着跳动的烛焰,眼神空茫,“不是杀人之器,是治病之音。牛皮蒙面,鹿筋为弦,长老击鼓三十六响,可令癫者宁、痛者眠、疯者笑……先人说,心乱则脉乱,音正则神安。”
她顿了顿,指尖抠进掌心。
“汉官来了,要修陵道,掘山取木。图腾柱被拖走那天,他们烧了祭坛,杀了三名护鼓妇人。老巫祝跪在灰烬里三天三夜,最后用战死者遗骨重制了鼓——他说,只有痛的声音,才能唤醒麻木的心。”
沈知微眸光微闪。
她终于明白为何宫尺会浮现幻影——那不是鬼魅作祟,而是人体对特定频率产生共振时引的集体神经反应。
古人的直觉竟暗合现代声学原理,可惜被仇恨扭曲成了杀戮工具。
“乌兰扎布……他是新任巫祝?”她问。
苏媂点头:“他不信安魂,只信招魂。说山灵震怒,因外族破土、妇人掌权。每年子时吹骨笛,以为能唤回亡魂镇邪。可自从三年前军营建起,他就现……有人会在梦中暴毙。”
沈知微冷笑。不是“现”,是“察觉效果”。
她立刻召来工部音律师李元度。
“我要禁山地形图,精确到每一道岩脊走向。”她摊开羊皮卷,指尖划过几处关键位置,“尤其是山顶三块巨岩——呈品字形排列,间距约三十丈,表面光滑如镜,像是天然抛物面。”
李元度凝神测算,额角渐沁冷汗:“掌医监所言极是!若声源位于焦点,经此三岩反射,恰好在军营东侧帐篷区形成驻波叠加。声强可放大七倍以上,且集中于颅腔共振频段……别说人,铁锅都得震裂!”
“更妙的是时间。”沈知微抬眼,目光锐利如刃,“为何偏偏是子时?”
“因昼夜温差。”李元度接道,“白日山体膨胀,岩隙角度偏移;入夜冷却收缩,至子时前后,三岩恰好构成完美聚焦结构。此时吹笛,声波如箭穿心。”
她轻轻叩击宫尺,血晶泛起幽蓝涟漪,筛网层缓缓浮现出一条螺旋状纹路——那是高强度声波持续冲击后留下的印记,竟与情绪波动曲线隐隐呼应。
“他们以为是鬼择时。”她嗤笑,“其实是石头在呼吸。”
证据已明,但人心难平。
次日黄昏,谢玄密令传至:黑翎狼嗥已潜入巫祭队伍。
当夜,子时将至。
乌兰扎布立于祭坛,骨笛横唇,正欲启奏。
忽然,风中传来凄厉回音——不止一处,四面八方皆有呜咽,似千百“鬼妻”齐哭,声浪层层叠叠,竟压过本音。
信徒大骇,跪倒一片。连乌兰扎布也面色白,笛声中断。
而十里外,沈知微静坐监听,宫尺置于耳侧。
血晶螺旋纹微微旋转,竟能捕捉到远处人群恐惧情绪的起伏曲线,如同心跳图般清晰呈现。
她立即提笔调整配方:薄荷脑三分,冰片二分,佐以微量迷迭香精油,制成微型耳塞,连夜分给军营将士。
三日后,噩梦生率下降七成。
迷信的墙,正在科学的手指下一寸寸剥落。
然而沈知微知道,真正的决战尚未开始。
乌兰扎布仍未认罪,他眼中仍有火,那是信仰残烬,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单靠压制无法终结循环。
必须让他听见另一种声音——不是恐惧,不是复仇,而是理解。
她起身走向窗前,望向云雾缭绕的禁山。
风雨已停,月光破云而出,照在那座古老祭坛之上,宛如银刃悬顶。
她低头看着膝上的宫尺,血晶中的螺旋纹安静流转,仿佛有了某种初生的意识。
片刻后,她提笔写下一行字:
“我愿亲赴祭坛,听一曲骨笛。”
“换一人自由。”夜色如墨,禁山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