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推上了那艘拥挤不堪的避难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卡尔菈阿姨一起,被留在了那片废墟之上。
直到甲板上逃难者们混杂着哭喊丶咳嗽丶孩子啼哭和伤者呻吟的声音,像一锅煮沸的丶充满苦味的粥,不断灌入他的耳中,他才从那种浑浑噩噩丶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中,勉强剥离出一丝清醒。
他下意识地拉过身旁的艾伦和三笠,用尽全力将他们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冰凉得像没有生命的石块。
“别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干涩丶沙哑,并且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还在。”
可是,这句苍白的安慰,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卡尔菈最後看他那一眼——那盛满了不舍丶眷恋丶嘱托与告别的眼神,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拔不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绵长而尖锐的剧痛。
艾伦的手死死抓着他胸前早已破损不堪的衣料,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滚烫的眼泪不断涌出,浸湿了他胸口的布料,那湿意带着灼人的温度。三笠则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我要把巨人……”艾伦突然擡起头,绿色的眼眸中燃烧着熊熊的丶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殆尽的仇恨火焰,那光芒太亮,太刺眼,亮得让人心慌,“一个不剩地……全部驱逐出去!!!”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决绝。
德利特看着艾伦眼中那陌生的丶毁灭性的光芒,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尖锐的痛苦。
那不是一个九岁孩子应该拥有的眼神。
他伸出手,将艾伦和三笠更加用力地搂入怀中,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他们身上的冰冷和绝望。他的下巴抵着艾伦柔软却紧绷的头发,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我知道…我知道…”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原本干涸得如同龟裂河床的光能量,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恢复充盈,甚至因为刚才那极致的悲痛丶愤怒与无助,而变得前所未有地活跃和澎湃,在四肢百骸中汹涌奔流,呼唤着他去变身,去战斗,去毁灭。
可是……
太晚了。
就差了那麽几分钟……不,或许只是几十秒!
如果……如果这能量能早恢复几分钟……如果他在赶到时就能立刻变身,哪怕只是维持等人大小,是不是就能轻易擡起那根房梁?是不是就能带着卡尔菈安然离开?是不是就能避免那场发生在眼前的丶血淋淋的吞噬?
无尽的自责与悔恨,如同最阴毒的蛇,盘踞在他的心脏上,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理智与安宁。
这充沛的力量,此刻更像是一种讽刺,提醒着他的无能与迟来。
船,在死寂与嘈杂交织的诡异氛围中,缓缓驶离了已经成为人间地狱的希甘希纳区港口。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毫不留情地泼洒下来,吞噬了远处的火光与浓烟,也试图吞噬每个人心中的微光。
直到船只靠岸,抵达相对安全的罗塞之墙内,德利特才在混乱的难民营中,找到了一处仓库角落里铺着破旧麻布的地面。
他小心翼翼地将已经精疲力尽丶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艾伦和三笠安置躺下。极度的身心创伤让他们很快陷入了不安的浅眠。艾伦的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梦中,小小的身体也会不时抽搐一下,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妈妈……”。
三笠则侧躺着,一只手紧紧抓着艾伦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着德利特的一片衣角,指节泛白。
德利特轻轻挣脱三笠的手,走到仓库唯一一扇在天花板上的破旧的窗户边,擡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冰冷的月亮。
月光依旧是那麽皎洁,那麽明亮,甚至亮得有些残忍,有些不近人情。
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还坐在耶格尔家那张温暖的餐桌旁,嘴里是卡尔菈刚烤好的丶散发着麦香的面包,耳边是艾伦兴奋地嚷嚷着将来要加入调查兵团,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稚嫩声音。三笠安静地坐在旁边,小口喝着汤,卡尔菈微笑着看着他们,格里沙则看着报纸,偶尔插上两句话……
那暖黄色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家人的笑语……一切仿佛就在昨日,触手可及。可现在,伸出手去,能触摸到的,只有窗外冰冷的月光,和空气中弥漫不散的丶绝望与悲伤的气息。
如果他能再强一点……如果他能更早预见……如果他没有在那关键的时刻被绊倒……
“真是……废物啊。”德利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掌里,发出一声苦涩至极的轻笑。
脸上,那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似乎还残留着最後的温热触感,粘稠地丶固执地提醒着他——
他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在眼前逝去,又一次,没能守住想要守护的东西。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他单薄而疲惫的背上,肩膀因为压抑的哽咽而无法控制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不能哭。
从卡尔菈用生命将他推开,将守护的责任交托给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能再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泣了——他必须成为艾伦和三笠的依靠,必须成为他们新的“家”,必须变得足够坚强,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第二天的太阳,依旧按照亘古不变的规律,从地平线上升起,光芒刺眼,仿佛昨天那场惨绝人寰的灾难,只是一场集体做过的噩梦。
艾伦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头顶陌生的丶布满蛛网的仓库天花板,愣了很久,很久。然後,昨天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所有的血腥与绝望,轰然涌入脑海。
他的眼圈瞬间变得通红,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奇异地没有流下眼泪——或许,所有的泪水,已经在昨天流干了。
“先吃点东西吧。”德利特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递过来一个看起来干硬粗糙丶甚至沾着些许灰尘的黑面包。
这是昨天在船上分发救济食物时,他领到後一直小心藏在怀里的。
艾伦默默地接过面包,视线模糊了一瞬,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砸在面包粗糙的表皮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他哽咽着,用力咬了一口,干涩粗糙的面包碎屑剌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可他依旧机械地丶一口接一口地丶用力地咀嚼着,吞咽着,仿佛在吞咽下所有的痛苦丶仇恨与无力。
“哥哥,我和阿明领到面包了。”三笠拉着阿明的手走了过来。阿明原本明亮的蓝眼睛里此刻也布满了血丝和未散的惊恐,金色的短发上沾着几根稻草,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比德利特那个更小的面包。
“阿明,你爷爷还好吗?”德利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伸手轻轻摸了摸阿明柔软的金发。
阿明点了点头,小声说:“爷爷没事……他让我来看看你们……怕有人欺负你们。”他顿了顿,擡头看着德利特,眼神里带着担忧,“爷爷还说,要是你们没地方去,或者……或者有人找麻烦,可以去我们那边挤一挤。”
德利特勉强扯出一个算是笑的表情,刚想说什麽,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那个关键的人物:“格里沙叔叔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艾伦和三笠都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
艾伦低下头,声音沙哑而不确定:“爸爸……他之前去外地出诊了……应该,应该没事吧。”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在这样席卷整个玛利亚之墙的灾难面前,个人的生死,显得如此渺小和随机。
他的话音刚落,仓库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的丶穿着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深色外套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格里沙·耶格尔。
他的头发凌乱不堪,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茍的仪容此刻荡然无存。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里混杂着极度的焦虑丶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