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到良师
“只是,裴东家,你家女孩儿到底以後要嫁人的,还是不要与我这等人过多牵扯。”
听闻此言,裴清梧心头涌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蹙了蹙眉後,她问:“何出此言?郑娘子差哪里了?”
见郑攸宁神色黯淡,裴清梧便知,她有难言之隐,叫茜桃下去後,才柔声道:“郑娘子不想说,便不说……”
“只是,我家念慈真的很聪明,不想没有良师,因此耽误了孩子。”
“但若郑娘子着实不愿,我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只我实在喜欢郑娘子的画,还请郑娘子,莫要拒绝交我这个朋友。”
见她说的诚恳,郑攸宁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隐瞒:“裴东家为人,我也很喜欢,想来这个朋友是做得的,至于我为什麽那般说麽……”
她将自己的前半生娓娓道来。
荥阳郑氏,高门大族,端的世代簪缨,门第显赫。
更何况郑攸宁也不是什麽旁支小族,其父又是长安六品官,母亲也出身琅琊王氏,外祖父致仕前,做到了四品殿中少监。
是以郑攸宁幼时的日子,可谓是无忧无虑,她父母只得一女,自是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地养着。
这一身才学,也是父母请了名师,悉心教导的缘故。
虽说十二岁时父亲突染重疾去世,可她还有母亲,且父亲在世时,就为她订了一门极好的亲事。
对方是博陵崔氏子,少年才俊,早早入了军中效力,文韬武略,为人也好,从不拈花惹草,情窦初开的二人互传情诗,相约柳下,感情便越来越深厚。
到了及笄那年,一切顺理成章,郑攸宁出嫁了。
母亲自丈夫去後,身子便不怎麽好了,一直撑着到她回门,见女婿进退有度,爱护妻子,知道女儿有了终身依靠,才安心地阖眼去了。
那段痛苦的日子,也是夫君陪着郑攸宁熬过去的。
郑攸宁记忆犹新,她为了母亲哭晕过去时,一睁眼,便见夫君守在自己身边,一双眼熬得通红,见她醒来,又惊又喜,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忙不叠端来一碗山药粥。
“六娘醒了?快,吃点东西。”
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斯人已逝,生者还要走几十年的路。
幸福,在婚後的第四年达到顶峰。
夫君升了校尉,携她前往灵州赴任,路上,郎中诊出,郑攸宁有了身孕,十有八九是个小娘子。
八尺有馀的大男人,高兴得跟什麽似的,下意识就抱起郑攸宁转了好几圈,直到她连连喊晕,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那段时间,每每下值,他便头一个跑回来,替妻子揉捏孕中肿胀的小腿,期待地把耳朵放在她越来越隆的小腹上。
然而,不过一个月。
吐蕃贸然犯边,灵州都督是个草包,扔下满城的军民,自己跑了。
没有主帅,军心大乱,到底被攻下了,郑攸宁还在等丈夫归来,等来的,却是狞笑着的蛮子士兵。
撕心裂肺的剧痛後,她没了孩子,作为战利品,被缚了手脚,扔到囚车上。
若不是同样被俘的女子,轮流好生照料,只怕她当时就没命了。
在敌营的日子有一年多,在那里,不论是贵女还是庶民,用途只有一个,归宿也只有一个。
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大多是在某一天,被蛮子拉扯着带走後,就再也回不来了。
郑攸宁只能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默写着《往生咒》,为逝去的同伴祈福,也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终于,她等到了陇西军的救援。
且因率兵的将领之一,与她是荥阳郑氏同族,对她颇为关照,还请了随军郎中为她治伤。
“娘子遭此大劫,日後怕是生养艰难……”郎中为其把脉,吞吞吐吐:“不过,娘子还年轻,好好调理调理,一切都有希望。”
“我都懂。”郑攸宁轻声道:“我能活着,已是不易。”
一阵静默後,她问道:“我夫君呢?他怎麽样了?”
郎中看了眼郑姓将领,後者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灵州城破那日,崔校尉就殉国了。”
一时间,郑攸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只记得最终还是眼前一黑,人晕了过去。
虽然那位族叔将她送回了长安,但她已无爷娘庇护,又无丈夫可依,相反,由于身陷敌营的一年,再加上亲人留下的遗産,说她是衆矢之的,也不为过。
她曾经一心期盼回家,但长安早已没有她的家。
最终,她还是求助了那位族叔,让他把她带到了秦州。
虽说举目无亲,可她还有一身的才华,能供她吃饭。
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但在听裴清梧说,想请她教女孩子读书时,她还是犹豫了。
裴清梧静静听完,心中并无半分轻视,反添敬意。
她上前一步,轻轻握住郑攸宁微颤的手:“郑娘子,在我眼中,磨难非污点,反是淬炼……你所历之苦,常人难及万一,能活下来,便是极大的坚韧。”
“所谓‘名节’,不过是困住女子的枷锁。我请你看重的,是胸中锦绣文章与笔下丹青妙韵,这才是能传给念慈的真才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