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萧璟那句考校《幽兰操》的约定,如同在心湖投下颗石子,漾开的涟漪让沈知微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她对着琴谱,指尖却总是不自觉地溜向那首曲调更为清冷孤高的《幽兰操》,反复练习着其中几处复杂的指法转换。
云袖在一旁瞧着,忍不住抿嘴偷笑:“小姐今日练琴,可比往日都要上心呢。”
沈知微耳根微热,嗔了她一眼:“多嘴!《幽兰操》本就难些,自然要多下功夫。”她绝不会承认,是因为某个讨厌鬼说要来“考校”。
练琴间歇,她拈起一颗昨日萧璟送来的糖渍青梅。东宫膳房的手艺确实精湛,梅子酸甜适中,口感软韧,比市面上卖的要好上许多。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後,只是地点不在尚书府,而是在宫里的御花园。那时她大概七八岁,萧璟也才十岁出头,依旧是那副小古板的模样。
她记得自己因为贪玩,爬树去够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结果一个不稳,从不算高的枝桠上摔了下来,虽然没伤着,但新上身的樱草色裙子被刮破了一道口子,掌心也蹭破了点皮,火辣辣地疼。她又疼又怕弄脏了新裙子被母亲责备,当场就瘪着嘴要哭。
当时萧璟就在不远处看书,闻声走了过来。他皱着眉头,看着坐在地上丶眼眶红红丶裙摆脏污的她,并没有像其他宫人那样急着来扶,而是先弯腰,捡起了那只掉落在她身旁的蝴蝶风筝。
然後,他拿着那只风筝,递到她面前,小脸板着,语气硬邦邦的:“给你。下次想要什麽,让宫人去取,不可再爬高。”
她愣愣地接过风筝,忘了哭。
接着,他又从怀里(那时候他就已经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了)掏出他那方万年不变的素白帕子,没有像後来那样直接递过来,而是有些笨拙地丶隔着帕子捏起她那只擦伤了点皮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帕子一角,小心翼翼地丶甚至可以说毫无章法地在她掌心那点微末的伤口上按了按,试图擦掉那根本不存在的“严重”血迹。
“破了点皮,无碍。”他总结道,语气依旧没什麽起伏,但那双清亮的少年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丶类似于“麻烦”又不得不处理的无奈,“裙子……回去让宫女缝好便是。”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丶专注地盯着她掌心那点小伤口的侧脸,闻到他身上干净的丶带着墨香和阳光的气息,不知怎的,那点委屈和害怕就散了,反而生出一点小小的丶奇异的感觉。她甚至忘了计较他擦疼了她。
後来,他还把自己碟子里那份她一直眼馋丶但因为是太子份例而不敢讨要的丶御膳房特制的蜜饯金桔,推到了她面前。
“吃吧。”他还是没什麽表情,“吃了就不疼了。”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抽离,沈知微看着手中这颗晶莹的糖渍青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他这种看似冷淡丶实则别扭的关心方式,是从小就养成的。
小时候是蜜饯金桔,现在是糖渍青梅。
小时候是笨拙地擦伤口,现在是翻墙送琴谱丶考校功课。
方式在变,那份隐藏在规矩和冷脸下的丶笨拙又固执的在意,似乎……一直没变。
“小姐笑什麽?”云袖好奇地问。
沈知微敛了笑意,将剩下的半颗梅子放入口中,含糊道:“没什麽,想起些小时候的趣事罢了。”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琴上,指尖流淌出的《幽兰操》,曲调依旧清冷,但不知是否因了这回忆的浸润,那孤高的意境里,似乎也悄然掺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丶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当翌日萧璟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窗外时,沈知微已做好了准备。她今日弹奏的《幽兰操》,不仅指法精准,更难得的是,将兰草于空谷中独自芬芳丶不因无人而不芳的坚韧与高洁气质,演绎得颇为传神。
一曲终了,她擡眸望向他,眼中带着点小小的挑衅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萧璟静立片刻,点了点头:“此曲意境,你已领会七八。”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极高评价。
沈知微心中雀跃,面上却只淡淡“嗯”了一声。
萧璟照例递过一个食盒,这次里面除了糖渍青梅,竟还有一小碟刚出炉丶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栗子糕。
“殿下今日倒是大方。”沈知微挑眉。
“膳房多做了一份。”萧璟面不改色地解释,目光扫过她因练琴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幽兰操》指法繁复,耗神费力,需补充些体力。”
沈知微看着他那一本正经找借口的样子,忽然起了玩心。她拈起一块栗子糕,却没有自己吃,而是隔着窗槛,递到他面前,歪着头,学着他平日那清淡的语气:“殿下亲自‘考校’辛苦,也需补充体力。尝尝?”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萧璟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着她递到唇边的糕点,和她眼中闪烁的狡黠光芒,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沉默片刻,他终究是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他的唇瓣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指尖。
温热的,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
沈知微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脸颊瞬间绯红,心跳如擂鼓。她……她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会吃!
萧璟慢慢咀嚼着那口栗子糕,目光却始终锁在她通红的脸颊和慌乱躲闪的眼眸上,眸色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咽下糕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了几分:“味道……尚可。”
沈知微只觉得脸上更热了,几乎能煎鸡蛋。她慌忙转过身,假装去整理琴谱,不敢再看他。
窗外,萧璟看着她几乎要埋进琴谱里的背影,和那红得滴血的耳垂,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丶极愉悦的弧度。
嗯,栗子糕的味道,确实不错。
青梅竹马的旧时光,与此刻窗内窗外悄然涌动的暧昧情愫,在这一刻,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年未曾说出口的在意,如今,正以另一种方式,悄然生根,发芽。
自那日指尖相触丶分食栗子糕後,沈知微觉得,萧璟出现在她窗外的频率,似乎……更高了。借口依旧是考校琴艺,带来的点心也日日不重样,有时是精致的宫廷糕点,有时是时令的鲜果,甚至有一次,他还带来了一小罐据说是番邦进贡丶极为稀有的玫瑰露。
每每他来时,总是一副清冷矜贵的模样,将食盒往窗台一放,便负手而立,等着她弹奏。点评依旧吝啬,多是“尚可”丶“略有进益”之类,但沈知微却渐渐能从他那看似平淡的语调里,分辨出几分真实的赞许。
这日,他考校完一曲《阳关三叠》,并未如常立刻离去,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禁足这些时日,可觉得闷?”
沈知微正拈起一块他今日带来的芙蓉酥,闻言动作一顿,擡眸看他。他站在窗外逆光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