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休沐,转瞬即逝。对于深陷多重身份迷局、刚刚窥见汴京城下汹涌暗流的荣安而言,这三日与其说是休憩,不如说是一场煎熬的等待与筹谋。她反复推敲着“北韵斋”的现、杨丰的诡异出现、童贯探子营的记号,以及蔡京、雍王、李畴等人带来的重重压力,却始终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唯一确定的是,她必须更加小心,如履薄冰。
晨光熹微中,她换上了那身代表皇城司干当官的深色公服,将代表原身身份的令牌和几样保命的物件仔细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走向那座矗立在汴京中心、象征着帝国黑暗面的森严建筑——皇城司。
皇城司,并非寻常官署。
它不隶属于三省六部任何一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是天子亲军,也是皇帝的私人耳目与爪牙。其职责繁杂而权重,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缉捕“妖言”、“不轨”、监视百官,甚至参与边境谍报,权力极大,可直达天听,是悬在朝野上下所有人心头的一把利刃。
然而,与它的权势相匹配的,是内部惊人的复杂与混乱。尤其是在北宋末年,政令多变,党争激烈,皇城司作为权力斗争的前沿和工具,其高层人事变动如同走马灯般频繁。
荣安根据近日有意无意的打探得知,就在今年初,皇城司的最高长官——提举皇城司,刚刚换人。前任或因党争失利,或因办事不力,已黯然离场。而新任的提举,正是那位前几日在撷芳斋为她“解围”的雍王赵似!
亲王直接提举皇城司,这在本朝并不常见,足见官家对这位胞弟的信赖,也凸显了当前时局的特殊与紧张。雍王的上任,无疑给本就盘根错节的皇城司,带来了新的变数和洗牌的压力。
皇城司的机构庞大而隐秘。其总部设在宫城之侧,戒备森严,外人难以窥其全貌。内部大致分为几个主要部分。
探事司。核心中的核心,负责对外情报搜集、策反、暗杀等最隐秘、最危险的任务。九宫密探体系,理论上便隶属于此司,但地位然,往往由皇帝或提举直接指挥。
逻察司。负责京城内外巡逻、缉捕、监察百官及民间“异动”,权力极大,是皇城司对外展示武力的主要部门。
冰井务。掌管诏狱,负责审讯、关押重犯。其下辖的牢狱阴森恐怖,刑具繁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仪鸾司。表面负责宫廷仪仗、车驾、部分禁卫,实则也承担部分宫内监视和情报职能,是皇城司伸向宫内的触角。
各种库、局、坊。负责装备、马匹、药材、密药研制、文书档案等后勤支持,同样藏龙卧虎。
人员构成更是鱼龙混杂。有世代效力、根深蒂固的军班子弟,有因各种原因被吸纳进来的江湖奇人、亡命之徒,有精通各项技能的工匠、医师、方士,更有通过科举或其他途径进入,试图在此搏个前程的文吏官员……
派系山头林立,彼此倾轧、互相监视是常态。
有紧跟蔡京、童贯等当朝权相的“相党”;有忠于皇帝,或自诩忠于皇帝的“帝党”;有依托雍王新近得势的“雍邸”人马;还有各自依附不同皇子、后妃势力的潜在投机者;以及像“九宫密探”这类相对独立、却又无法完全脱离这些漩涡的特殊存在。
而荣安表面上的身份,是探事司下的一名普通“干当官”。这个职位不高不低,负责执行具体任务,管理少量人手,接触不到最核心的机密,但足以让她在皇城司内部拥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和活动空间。
但她皇城司的真实身份,是“九宫密探”中的“人”字组,“血罗刹”!
九宫密探,理论上直属于皇帝,拥有极大的行动自主权和一定的临机决断之权,其身份在皇城司内部也属于高度机密,只有极少数高层知晓。他们更像是皇帝直接掌控的、嵌入皇城司这把利刃中的几枚更加锋利和隐秘的刀尖,既是执行特殊任务的利器,某种程度上,也是皇帝用来监视、平衡甚至威慑皇城司本身的力量。
这也解释了为何像李畴这样的人,能在皇城司内拥有某种然的地位和自由度。但即便如此,他们也难以完全摆脱内部派系的纷争,就像“天”字组与“人”、“地”两组之间的明显龃龉。
荣安踏入皇城司那高大阴森的门楼,一股混合着旧木、灰尘、墨汁和隐隐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内部甬道深邃,两侧房舍排列紧密,不时有身着各色服饰、神色匆匆、气息各异的人员擦肩而过。有人对她投来好奇的一瞥,有人视若无睹,也有人目光中带着审视甚至不易察觉的敌意。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在她进入的那一刻,便已落在了她的身上。擒拿方腊的功劳、太后宫中的风波、与李畴的传闻、乃至她“蔡京之女”的身份恐怕在高层已非秘密,都让她这个原本并不起眼的“血罗刹”,瞬间成为了皇城司内部许多势力关注的焦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她先去探事司的签押房点卯报到。负责考功的主事对她倒是客气了几分,显然功劳簿上的记录起了作用。但那种客气背后,是更深的疏离和探究。
“荣干当辛苦了,今日刚回衙,可先去整理卷宗,熟悉近日动向。若有差遣,自会通知。”
主事公式化地交代着。
荣安恭敬应下,心中却明镜似的。这不过是场面话,真正的任务和考验,很快就会以各种方式到来。雍王新官上任,必然要启用自己人,也要掂量各方势力的分量。她这个突然冒头、背景复杂的新晋“功臣”,无疑是各方都想拉拢或打压的对象。
她走向属于自己那间狭小、阴暗的签押房,路过一些开着门的房间时,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低语。
“……听说雍王殿下对这次东南的事很满意……”
“……蔡相那边似乎也有些动静……”
“……‘天’字组那几位,最近神出鬼没的……”
“……童枢密那边递了条子过来,要调阅一些旧档……”
只言片语,拼凑出的是皇城司内部暗流涌动的图景。
雍王、蔡京、童贯、甚至“天”字组……各方势力都在这里投射着自己的影子。
荣安推开自己签押房的门,里面依旧是那股熟悉的陈旧气息。她坐到那张硬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等待。皇城司就是一个巨大的情报和信息中心,她必须主动出击,利用这里的资源和混乱,为自己谋取生机和主动权。
先,她要设法了解“北韵斋”在皇城司内部的档案记录,看看探事司或逻察司是否有相关的监视或调查卷宗。这能帮她判断皇城司对金人渗透的知情程度。
其次,她要留意杨丰的动向,以及任何与童贯探子营相关的信息。
最后,她需要找到机会,接触雍王这条线。无论雍王是真心用她,还是另有所图,目前看来,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庇护”她的高层力量。在危机四伏的皇城司,找到一个暂时的靠山,至关重要。
当然,这一切都必须做得极其隐秘,不能引起蔡京或其他势力的警觉。
荣安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一份无关紧要的旧卷宗,摊开来,目光却透过窗棂,望向外面皇城司森严的院落。
她在签押房内并未枯坐太久。她需要信息,需要从皇城司这座庞大的情报迷宫中,找到能照亮自身处境和外界危机的线索。她起身,准备前往存放卷宗的档案库房碰碰运气。
刚推开门,就看见阿修罗那铁塔般的身影正沿着走廊晃晃悠悠地走来,手里捧着个油纸包,里面露出十来个摞得厚厚的、金黄焦脆的胡饼,他正大口嚼着,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吃得津津有味。
“阿安!你也来啦!”
阿修罗见到她,含糊不清地打招呼,喷出些许饼渣:“俺买了张记的胡饼,可香了!你要不要来一个?”
荣安摇了摇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阿修罗这个凶神恶煞的“铁面佛”实则是个没心眼的铁憨憨的,她目光扫过他身后空荡荡的走廊,随口问道:“就你一个?阿六……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