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昆玉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坦然,只不过背景音里夹杂着风声,他道:“是我。”
风还在吹,桌子上的签字笔被吹得一骨碌滚下了桌面。祁白露本来准备了一万句逞凶斗狠的话来骂他,可现在一句也没说出口,恨到了极点只想要万箭齐发将对面的人牢牢钉死。如果这一刻郑昆玉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定扑上去杀了他,一定。
郑昆玉道:“你为什麽哭。”
祁白露没有接话,也没有擦脸上热滚滚的泪,郑昆玉等了一会儿,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从来都不值得吗?”
“在我眼里……”
“在你眼里,我做的都是错的。”
“你做的本来就是错的。你甚至从来都没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
郑昆玉仿佛厌倦了解释,也厌倦了争执,顿了一会儿淡淡笑道:“我不爱你吗?或许是,或许对。这是我唯一後悔的事。如果我知道有今天,在你自杀的时候,就应该让你死。你舍弃了我,背叛了我,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我没有……”
郑昆玉打断他的话:“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求任何人,不需要你做牺牲品。你向别人低头,那就是背叛。”
“你的骄傲就这麽重要吗?骄傲比活着还重要吗?郑昆玉,你真该死。”
电话里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风好像更大了,祁白露能听到对面花枝簌簌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想起这样一幅场景:植物相互拍打着,脆弱得被风掐住了颈子,花瓣落了个满地狼藉,剩下的茂密的枝叶在夜色中翻滚,像暗绿色的浪。
他似乎在外面,又似乎在很高的阳台上。那个阳台种满了花,各种花都有,这个时节开的应该是蔷薇科,是各种月季和玫瑰,杂花参差。祁白露猛然想起,郑昆玉是在三环的那套公寓,二十六楼的阳台。那栋房子在郑昆玉的律师名下。
祁白露稍稍冷静了一下,道:“你是不是还在北京?”
“你想审判我吗?”
郑昆玉的声音清晰,冷淡,呼吸也很轻,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痛苦。没得到回应,他又问:“我真的该死?”
对,你该死。你应该下地狱,万劫不复。祁白露抑制着自己狂热的恨意,拼命咽下喉头,过了很久,他的眼泪慢慢枯竭,心里的恨意也跟着枯竭了,声音干涩道:“自首吧。”
不同于上一次的请求,这次的三个字干巴巴的,疲惫且冷漠。他们两个都是一堆死灰,郑昆玉来拨弄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有一丝复燃的可能性,方才他回光返照,还有力气用火星子扑他,但他的心好像早就死了。
郑昆玉道:“那天你说恨我,我想不如让你永远恨下去,我想要看着你被他玩弄和厌倦,最後被彻底抛弃。”
郑昆玉的声音微微地变了形,不复方才冷静,仿佛在尽力克制着什麽,他道:“但现在,我不在乎了。”
枝叶颤抖的簌簌声,并没让他的声音跟着模糊不清,郑昆玉道:“不会再有人困住你,以後也不会。白露,你自由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月亮沉进宁静的死水,湖面上照不出一轮影子,从此毫无踪迹。他说的话,仿佛有过最後的爱意与温情,又仿佛跟月光一样冷。
祁白露松开手,两只手一起握住听筒,确认自己没听错。桌面上的纸张失去重力,一下子被风猛地拽向空中,哗啦啦腾空飞去。
“郑昆玉?”
祁白露失声叫他,但电话挂断了。
“郑昆玉!”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站在二十六楼的阳台往下看,像站在漆黑的孤岛上,掉下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一滴雨从天上飘落,祁白露看着窗外,那滴雨落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许是菩萨洒甘露救世人。下雨了,雨很快越下越大,不过一分钟的功夫,大雨瓢泼。
他忘记自己是怎麽放下电话,又怎麽双腿发软,滑坐在了地上,最後连有人推开门朝他走过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那双皮鞋慢慢停在他面前,他泪眼朦胧地沿着穿西装裤的双腿擡头看,因为背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觉得他是梦里的人。
他弯身来抱自己,祁白露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同样抱住了他。
郑昆玉此人,对寻欢作乐颇有些研究,祁白露有时觉得自己就是来陪他胡吃海喝的。他本来瘦得不行,吃了一年多之後,终于养肥了一些,有一天临睡之前,郑昆玉捏着他的肚皮,问道:“胖了?”
语气听起来像是嫌弃他,祁白露暗暗恼怒,隔几天他们去吃粤菜,郑昆玉让他吃,他说自己要为了上镜减肥,结果郑昆玉很不高兴地说:“别挑食。”
难伺候,吃了说他胖,不吃又说他挑食。看他吃得不多,郑昆玉道:“很难吃吗?”
不难吃,但郑昆玉盯着他,他就吃不下去了。祁白露当着他的面,把汤匙里的艇仔粥送进嘴里,眼前人虽然让人食不下咽,但眼前粥莫名好味道,祁白露不知不觉吃了一整碗。
隔着小屏风,店里请了人唱粤剧,祁白露听不懂唱词,只觉得词和曲哀婉凄凉,他看郑昆玉似乎听得入神,问:“唱的什麽?”
“《客途秋恨》。”
“你能听懂吗?”
郑昆玉只觉得他说了一句废话,沉声道:“我是广州人。”
好像是有这麽回事,他很久之前就跟自己说过,但他对郑昆玉的事情不上心,根本不记得他是来自广东还是广西。郑昆玉盯他一眼,回头继续听曲。
祁白露觉得那人唱得好,但他几乎听不懂词,浑浑噩噩地往下听,郑昆玉听到其中一句时,用筷子去挟食物,不听了。祁白露看他兴致不高,竖起耳朵,只听明白什麽“空绻恋”丶“别人圆”,剩下的听不明白,作罢了。
原来那一句唱的是:“等你劫难逢凶俱化吉,个的灾星魔障两不相牵,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