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没有大门,没有院墙。我妈妈在家门前,用树枝围了一圈高高的篱笆。这个篱笆就成了我家的一面院墙。秋天,篱笆上爬满了紫色的秋霉豆。
“我爱吃秋霉豆。”我妈妈说,“秋霉豆皮子摘下来,上锅煮煮,晒干,熬猪肉可好吃了。”我不想吃秋霉豆,我想吃肉。我也没见过我妈妈用霉豆皮子熬猪肉,我只见过她炒霉豆皮子吃。
霉豆皮子吃不完,我妈妈就摘下放在锅里烫,烫好了,端着去人家屋顶上晒。等到霉豆皮子晒干了,我妈妈就拿到集上去卖。
快过年了,在我家,过年意味着可以买斤猪肉。可是今年,我家因为盖屋,更没有钱买猪肉过年了。
我妈妈说:“今年,咱家就过个回子年吧!不买猪肉了。”
“行!”我说,“不吃就不吃,没事儿!”
“小事儿!”我弟弟说。我们虽然有些遗憾,但是都没有意见,而且脸上还带着一些不吃猪肉的志气和骨气。毕竟,学还是要上的。上学重要还是吃肉重要,这个道理我们肯定知道。
我妈妈找了根粉笔,站在盖屋剩下的一堆细沙上,在我家新屋的北墙上写了两行诗:
“今年过个回子年,人家吃肉俺不吃。不吃猪肉过个年,来年个个考状元。”
过年的时候,村里来了领导,来慰问困难户。我跟我弟弟虽然在学校里也是贫困生,但也不知道怎麽应对,就转身儿去屋後喊我妈妈:“妈妈!咱家来人慰问了!”
“知道了,我这就过来!”我妈妈喜出望外地说。她去迎接那几个慰问的领导了。我和我弟弟赶紧带着我妹妹躲到了屋後头。留下我妈妈一个人充当困难户。
“谢谢领导!”我妈妈跟那些人说。
“确实困难,确实不容易!”那些人看看我家的破东烂西说。
我跟我弟弟坐在屋後的条凳上,默默地看了看彼此,我们的身上都笼罩着“困难户”的光芒。可是我们尽可能躲避着“困难户”的名声儿,不想出去露面儿。我妹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家巷子里,想去看看大人们都在说什麽。
我不想让我妹妹露面儿去当“困难户”,我妈妈一个人去就够了。我就朝她招招手,压低声音,把她喊过来:“喂,笑笑!过来!过来!”
等我妈妈客客气气地把那些领导送到大门口,那些领导渐渐地离开我家,我们才回到家里。
“人家给咱家送了油丶面!”我妈妈喜气洋洋地说,“这回咱家有面包饺子了。恁都嫌咱家破烂,咱家要是不破破烂烂的,人家能给咱恁些东西啊!”
我和我弟弟不说话。我们既高兴又不是太高兴。高兴的是,毕竟我家多了一桶油,多了一袋子面。我家过年的物资又丰富了。我们也想吃饺子。不高兴的是,我们觉得当上“困难户”实在不是一件多麽值得光荣的事。
“西院儿的知道了,这回得眼红。多少人家挣着抢着想要慰问,都要不到呢。这是恁大叔特殊照顾咱。”我妈妈说。
我以为我们今年真地吃不上一口肉了。可是一天下午,庄东头的驼背二大娘拄着拐棍儿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团什麽东西,用塑料袋子裹着。
“二大娘!”我高兴地喊。我们在凡庄没有什麽亲朋好友,看到二大娘,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奶奶一样,异常兴奋丶亲切。
“哎!”二大娘答应着。
我妈妈从锅屋里出来:“来了,二嫂子!”
“我拿块猪肉,给小孩儿吃。”二大娘说。
“你看你,二嫂子!你给我,我没有什麽给你!俺娘几个才说好的,过个回子年的。”我妈妈笑着说。
“哪能哎。怎麽也得给小孩儿吃点儿肉!”二大娘走到屋里,把那块肉放在桌子上。我们走过去,扒开那个软软的塑料袋子一看,是肉,白白的肥肉,有半个屁股那麽大,我的心里立刻变得有着落了。
一天早上,妈妈说要去山上挖地。等快吃晚饭的时候,她背着粪箕子回家了。她把一包点心放在堂屋进门儿那儿一个破旧的小柜子上。
“这是点心,恁都来吃吧!”我妈妈说。
我们围过去,问她:“妈妈,是你买的吗?”
“咱哪有钱买哎!是人家上坟的。人家上完坟就走了,我拿来的。吃吧!没事儿!干净的,我搁旁边儿看着的!人家上完供就走了,一点儿没弄脏。”
我们打开那黄色的装点心的包装纸,里头是带着点儿燃烧过的火纸味儿的点心,各种各样的都有,拿起来一块,放在嘴里,甜甜的。
天快上黑影儿的时候,刘校长突然来我家了。她是来慰问我的。我看到自己的校长跟学校的老师,心里很高兴也很温暖,我赶紧迎了上去。
“刘老师,恁来了?”我跟刘校长说。
“来了,来看看你。”她温和地说。我想,她这回确实是看到了,我家确实很穷。
刘老师站在我家堂屋门口儿,她把一个红包递给我说:“过年了,这是学校给你的。”
我说:“谢谢老师!”
我妈妈也从家後回来了。
她看到刘校长,心理也很感动,她跟刘校长说:“老师恁来了?”
刘校长说:“过年了,来看看宋大省。”
我看刘校长就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我握了握她的手说:“老师,你冷吗?”
“不冷。”她说,“我上次见到了恁初中学校的朱校长,他给了你一百块钱,让你留着上学喝茶。你拿着吧。”
我接过那张一百块钱说:“谢谢老师。”
刘校长说:“你跟恁妈妈一块儿好好过年,以後有什麽困难,再跟我说。”
我妈妈说:“行,谢谢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