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柒还想接着骂,温季礼的脸色已是愈发幽冷,像是大冬天的水面,能结出三里地的冰。他和宋乐珩从相识至今,防着对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且还都是在相识之初。宋乐珩此刻防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温季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宫门处,问:“秦行简入行宫了?”
熊茂三人没敢吱声。温季礼往宫门处走一步,三人便边退边拦。
“军师,主公她下了死命令……”
“让开。”温季礼道:“贻误军机,按军法处置!”
熊茂三人还在满脸纠结,吴柒给蒋律递个了眼色,一群枭使立刻拥上去,吵吵闹闹的把熊茂三人连拉带拽地扯开。
“哎你们三个不要命了,军师的命令都敢不听!主公让你们拦着谁也不可能是拦军师啊!待会儿军师吐两口血你们就老实了!”
温季礼无心听枭使们没个正经的玩笑话,黑着脸快步进了行宫去。吴柒心知有异,也赶紧跟上。
民安殿前,宋乐珩已经从龙椅上起了身,正蹲在杨彻的脑袋边上头疼不已。
“你说说你俩,这手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我还有好多话没问呢,好歹让他把兵符玉玺的下落说一说呐。而且……”
话没说完,宋乐珩骤闻一声急促的夜鹰哨。她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行宫门方向,忙不迭起身走到秦行简跟前,拉起人就要跑:“麻烦了!这没拦得住,军师要来了。燕丞,你把杨彻的尸首弄走!我和秦行简先去躲躲。”
宋乐珩正要往民安殿去,一串人影已经行近了。温季礼的声音覆着冰,冷冷自她身后传来:“主公要躲去哪。”
宋乐珩脚下一顿,顿时焦头烂额。
温季礼看见地上身首分离的天子,胸口的气血都觉淤滞住了。他明明与她说得那般清楚,她明明也应下了,可还是这般做了。
跟进来的枭使们看到杨彻的尸身,也都是惊讶不已。众人读的书不多,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晓得。古往今来就算是王朝倾覆,都没几个叛军会诛杀天子。必须让天子先禅了位,再把人好吃好喝的养两天,最后敬告天下先帝病死,才算顺理成章继了大统。这宋乐珩屁股在中原都还没坐正,她就敢在高州杀了杨彻。此事一旦传出,所有势力的矛头都会指向宋阀。
枭使们面面相觑,都明白过来温季礼是在气什么了。
宋乐珩也心虚地转过身,一边摸着鼻尖儿思考对策,一边讪讪走向温季礼。已经是雨过天晴,可宋乐珩离温季礼近了,无端端就感到冷,犹如寒风吹着雪似的,呼呼往她身上招呼。她干咳了一嗓子,伸手勾温季礼的指尖:“哎,军师来了。我没想躲,你听岔了,我有什么好躲的。这个、这个头吧,它其实就是个意外……”
温季礼收回手,让她落了个空。宋乐珩一撞上他的眼神,就知道麻烦了,这回人是真生气了。
“主公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吗?”
“听了,真听了。真是意外,没想杀的,他自己……自己撞我刀口上了。”
“主公的刀口?”
“对,对。就地上随便捡了一把刀,我防身用的。谁知道杨彻这孙子胆小,他躲秦行简和燕丞呢,一扭头,一脖子就撞我刀上,把自个儿脑壳撞飞了。”
温季礼:“……”
枭使们:“……”
远处的魏江:“呵。”
燕丞还红着眼,嘲讽却也没落下:“怂的。哪有你这样当主公的。”
“哎你闭嘴,别添乱子。”宋乐珩回头恼了燕丞一句,又想接着去握温季礼的手。
温季礼没让她握,神色严厉道:“头颅的断口平整,可见将其枭首之人兵器锋利,力道蛮横。此地唯主公与另外三人,魏江无此根基,燕将军的佩剑还在尸身上,是谁斩杀先帝,已经毋庸置疑。”温季礼的视线随即转向秦行简:“秦行简为我军将领,却以一己之私,罔顾军令,置攻城万千将士的生死于不顾,让宋阀上下陷入不义境地,吴使君,劳烦你先将人押下!”
吴柒清楚温季礼这决定是为宋乐珩和宋阀好,举步就要上前。
宋乐珩忙着挡了一下,道:“慢着慢着,她进城之事,是我主张的。杨彻,也是我首肯让她杀的……”
就在这时,熊茂三人生怕出岔子,带了十来个心腹士兵跑来,一看皇帝死了,众人都呆住了。熊茂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士兵们则都在小声议论。
“皇、皇帝死了?居然还被枭了首!这是……这是谁干的?”
魏江翻身坐起来,靠着墙长叹一口气:“是啊,皇帝死了,中原就要更乱了。你们宋阀,成了弑君的罪人!等天子之死传遍天下,就有数不清的军阀势力,打着替天子报仇的旗号,募兵征伐,把岭南打成血海尸山。你们跟着宋乐珩这种只知意气用事的女流,好日子还在后面。”
他阴阳怪气地哼哼直笑。士兵们被他这话吓破了胆,好像马上就要面临无数军阀攻打岭南,坟头遍地似的。眼看军心动摇,秦行简拖着伤,上前就要砍了魏江。宋乐珩喊住她道:“你先别动他,我自有处置。”
末了,她又望回温季礼:“违反军令的人,是我,按军师说的,就以军法处置。”
温季礼眸光微动,蹙紧了眉头,低声道:“事情还不是无法转圜。主公,再听我一言吧,和秦行简撇清关系,公告天下她是秦巍之女,让她担下杨彻之死。”
“那不行。我干不出这事儿。今日这条命,我先寄下,留待将来将功折罪。我先自领三十军棍,以示军令严明!”
众人一惊,齐声开口:“主公!”
温季礼抿紧唇线,脸色铁青。他一句话还卡在喉咙上,燕丞上前几步,一把就将宋乐珩拦去了身后:“打军棍就打我,她身上有伤,别动她。”
温季礼眼光一沉,又想起了张卓曦那话。
宋乐珩也怕他误会,推开燕丞道:“我都说了你别来添乱。”
“不就是谁来担杀天子的罪名吗?我担。”燕丞无所谓道:“杨彻就是我杀的,和旁人无关,和你们宋阀也没关系。”
“你这话就生分了……”
温季礼岔断宋乐珩的话,冷声道:“燕将军确定,天子是为你所杀?”
燕丞冷笑了一声。那笑里除了自嘲就是惨淡。他捡起地上杨彻的头颅,又去打横抱起尸体,形单影只的往宫门走。他一面走着,话音就响起在行宫的上空,犹如一场王朝的丧钟,凛然回荡。
“诸君见证,今天子命丧我手。此后,人人皆可来寻我燕丞,为天子报仇!”
宋乐珩心底百感交集,不知怎地,就觉得燕丞这一去,怕是要孤身走进死路。她下意识地跟出两步,错身之际,温季礼拉住她的袖口,摇头道:“主公,不能去。”
宋乐珩迟疑少时,还是做了决定:“此间诸事,先有劳军师,等我回来再与你详细解释。”
她拂开温季礼的手,快步追向燕丞。墨蓝色的衣裳布料自指缝间滑过,凉意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