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凤仙默默收回手来,见屋子里几人都盯着自己看,只能按耐住心头的诧异,面无表情道:“他的脉相……确实又正常了。”
温季礼闻言,也去诊了诊宋流景的脉相。宋乐珩直等到他也点了头,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宋流景尾音上扬着,道:“对吧?我答应过,不会再骗阿姐的。”
宋乐珩应了一声。
温季礼知晓她和宋流景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便先一步带着沈凤仙和吴柒出了房门。他亲送沈凤仙往军营去,顺道聊了些心蛊的细节。吴柒则是听说宋乐珩又熬了一整夜,转头就去厨房里给宋乐珩煲汤了。
姐弟俩坐在安安静静的屋子中,时不时听闻窗外几声鸟儿啼鸣。盛夏的阳光刺眼得紧,带着灼人的热,偶有凉风吹进来,才能拂开那股子扑面的热气。
宋乐珩低头瞧着宋流景那不肯松开的手指,比往常更显苍白些了,还泛着死青,瘦得好像用力一握,就要碎了似的。她看得心疼,轻声问道:“心蛊,当真无碍?”
“真的。就是需要养一养,阿姐多看看我,多陪陪我,我就会好得快许多。”
宋流景从躺椅上坐起来,万般眷恋的,趴在宋乐珩的双腿上。宋乐珩轻轻理着他的发,问:“你何时发现控蛊会损耗自身的?”
“很早了,那时候,还被关在后院里。有一天,我杀了好多府上的侍卫……那天后院里的血腥味太浓了,遍地都是血。”
宋乐珩手上动作一顿,眉间也微微蹙起:“是我去洛城以后的事?为什么要开杀?”
“想离家去找阿姐。宋含章不让,他怕我在外闯了祸事,朝廷会知道他有个妖怪儿子。他想杀我的,没能杀成。那是我第一次用心蛊操控蛊虫,后来便知晓每一次的操控都会折损心蛊。”宋流景停了一下,又抬起头对着宋乐珩:“只要多休息些,不去控蛊,就能养回来了。”
说罢,他重新趴回去,握着宋乐珩的手腕,把她的掌心放在自己头上,想让她像方才那样,拨弄他的发。
那样的亲昵,让他格外受用。
宋乐珩只觉光雾林和高州城里两次用蛊都是亏欠了他,也没有推拒,见他没有束发,索性就慢悠悠的用手指梳着,想给他梳个干净简单的发髻。
“明知伤自己,为何又不早说,偏偏还要一次又一次的控蛊?”
“一开始,是想杀人。”
“……”
“想杀温季礼,想杀那个每天都念叨的婆婆嘴,想把阿姐身边的枭使都杀了。”
宋乐珩张了张嘴,想骂人,又艰难的把话吞了回去。
宋流景继续矮声说:“娘亲不在了,我只有阿姐,我不想让那么多人围着阿姐。可我发现,阿姐太在意这些人了,我杀了他们,你就会不要我。我狠不下心杀阿姐,所以,只能杀死自己。”
“你这孩子……”宋乐珩卡了一遭,想着教育一定要用怀柔模式,于是又耐着性子道:“年纪这么大点,怎么心念就这么重。以后,都不许再用蛊术了。你有什么话,你想做什么,你就说出来。你现在不是在平南王府的后院了,我身边这些人,还有我,都能听你说话的。这人憋着憋着,就得憋坏。”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吗?”宋流景的语气都欢喜起来。
宋乐珩拒绝道:“那必然不行。”
宋流景:“……”
“人活着,无论是哪个年纪,都得受规矩的限制。幼时受限于父母,上学时受限于师长,成年后受限于礼法。没有规矩,肆意妄为,那是兽。”宋乐珩叹了口气:“但若是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也不会阻止你什么。”
“我要是每天找着阿姐说话,阿姐不嫌我烦吗?到时候,我不是就像那婆婆嘴一样了。”
正在厨房里煲汤并且多煲了三份的吴柒突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宋乐珩哭笑不得,道:“柒叔的话是密了点,但他人是真好,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宋流景接过话:“他这些天,变着法子做了许多吃的。每次我吃不下,他就会骂我。”
宋乐珩:“……柒叔他这是……”
“我才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日,阿姐跟着娘亲去礼佛了,我悄悄从后院溜出来,想离开平南王府的。”
听宋流景突然提起往事,宋乐珩没有再打岔。
“我那天走啊走,走到了刘氏那院子里去。刘氏和宋威、宋汶夕还在用膳。宋威那种油脑肥肠的蠢货,小时候吃个饭满屋子乱窜,不好好吃,刘氏当时就是那样骂宋威的。和吴柒好像。”
宋乐珩忍俊不禁,心想着吴柒这名义为爹实际当娘的做派是洗不清了,便又听宋流景道:“娘……从来没有这样骂过我。她每日照顾我,陪着我,但我知晓,她是有些怕我的。吴柒骂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像有一道门被推开了,我才反应过来,啊,正常人家的孩子,好像都是这样长大的。是我的身边太静了,静得总是只有我
一个。”
宋乐珩感慨万千,道:“你喜欢柒叔,那以后让柒叔多给你做些好吃的。”
宋流景像是笑了,又笑得很轻很浅。
宋乐珩难得陪着他,他便将这些时日做的梦林林总总都抖了出来,偶尔提两句前尘是非,都是点到即止。
日头东升西落,宋乐珩和吴柒一起陪着宋流景吵吵嚷嚷地吃过晚膳,宋乐珩实是困倦极了,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吴柒这才催她赶紧回去睡。她见宋流景也没再有什么异常,方回了自己的屋里。
彼时,温季礼正在屋中看书,见她回转,着人打来了洗漱用水。趁着宋乐珩洗脸的当头,他便说了自己和沈凤仙对心蛊的观察,需先看宋流景将养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判断。而刚入宋阀的魏江和魏老夫人他也暂时安顿在高州城里,意欲后续让魏江随着宋乐珩出发交州。
宋乐珩知晓温季礼安排好的事情都不用她再操心,洗完过后便拉着人上床,偎在温季礼怀里没片刻就沉沉睡了过去。
此后一连几日,郡守府上都闹得不可开交。
李文彧在府上养伤,每天都鬼哭狼嚎的要宋乐珩去照顾他。宋流景放下了光雾林那隔阂,也不再闷着,只拿着鸡毛当令箭,成天就想找宋乐珩说话。
宋乐珩除了定时去看望两人,还要处理诸多正事,赶在去交州之前和温季礼等人商议如何稳定住高州和整个岭南的民生。这么几天下来,枭使们对宋乐珩的日程都做出了如下总结——
扇飞的陀螺都没自家主公能转。难怪励精图治的皇帝都死得那么早……
吴柒听着这些话,心疼又无奈。眼看宋乐珩连好好吃饭的时间都没了,当天下午就按着李文彧和宋流景一通斥骂,说了句格外捅两人心窝子的话——
你俩自己看看!人温季礼什么样子,你们两个什么鬼样子!难怪她会看上温季礼!
李文彧和宋流景一起自闭了。
这天过后,宋乐珩就发现,这两人当真是消停了一些。但宋流景是真消停,而李文彧则是更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