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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陆修沂换上大紫朝服进宫回禀关于西营的整顿情况,景淮帝信任他,倒也没多问,因而他略坐片刻便告退了。
刚出宫门,可巧碰见从秘书监下值回府的孟砚清。
孟砚清远远便见那银顶皂盖,四角皆挂着琉璃灯的双驾马车,他忙退到旁边,垂下眉眼在旁恭立。
马车辘辘滚过宽敞的宫道,孟砚清凝神屏气,正暗自期望马车尽快驶过去时,它忽然就停在了面前。
帘子一角被挑开,孟砚清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这位可是新上任的秘书少监孟大人。”
孟砚清闻声,微微擡眼看了下,帘子被高高撩起,露出里头的半张脸,他当即认出此人正是刚上任的怀化将军,亦即那鼎鼎有名的陆小侯爷陆修沂。
陆修沂竟会主动同他搭话,孟砚清又惊又喜,又惧又怕,膝盖忽然软下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颤颤巍巍地道:“回,回将军,是,是的。”
见他如此惶惧,陆修沂轻笑:“孟大人请起,本将军不过路过,打声招呼罢了。”
正说着,他瞥了一眼站马车旁的楮泽,楮泽立刻过去将孟砚清扶起。
孟砚清不知他想做什麽,只是他这话不经推敲,走在宫道上的下值官员不只他一个,有比他官小的,也有比他官大的,为何陆修沂偏偏停在他旁边?
见楮泽亲自扶他起来,孟砚清受宠若惊,忙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话音落了片刻,头顶迟迟没听到有回声,孟砚清正想擡下头看个究竟,陆修沂便淡笑一声:“本将军不过想称扬孟大人一句,孟大人教子有方,教出的儿女个顶个的厉害,本将军佩服。”
孟砚清一怔,神思尚未回转,再擡头时便见马车早已扬长而去,徒留他一人在原地满头雾水。
忖度良久,孟砚清自当以为是孟章洲和孟霜的声名远扬,连这半年皆不在上京的陆小侯爷都已知晓。
想到这,他又惊又怕。
孟章洲和孟霜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儿女,他还期望一个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一个上嫁高门为族争光。
孟章洲自然不消说,他既能入得了鹿先生的眼,便必能考取功名。至于孟霜,花容袅娜,温婉端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他是希望她能得嫁高门,可对方须得是似秦慕岁那般的谦谦君子,而非如陆修沂般的骄奢淫逸之徒。
人间六月,酷暑难耐,迎面刮来的风却仿佛自寒冬雪山远渡万里重山而来,吹得梧桐树下的人惊起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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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孟老夫人的身子爽利了些,难得发话留衆人下来用早饭,等孟砚清下值回来,衆人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了。
孟老夫人吩咐人拿副碗筷到副座,孟榆等人忙起身行礼,孟砚清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衆人方落座。
饭菜散着袅袅馀香,楠木如意桌上坐满了人,旁边伺候的丫鬟虽多,席间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寂然饭毕,孟砚清正要起身告退,孟老夫人忽然发话:“今日瞧你饭也没动两口,可是发生了什麽事?”
孟砚清坐回原位,环视周遭一番,袁氏立刻会意,想要将孟榆兄妹几个带下去,孟老夫人却擡了擡手,让几人坐下:“这里都是自家人,他们兄妹也都大了,没什麽听不得的。”
孟砚清没说话,孟榆也只是垂头站着。
孟砚清淡声道:“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今儿下值遇见新上任的怀化将军。”
“朝廷何时多了位怀化将军?我怎没听说过?”孟老夫人蹙眉。
她虽身居後院,可自搬到上京,已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今儿子升官是好,可自古以来福祸相依,身在天子脚下,一个行差踏错,都有可能将全族送上不归路。
孟砚清恭声回:“这两日才上任的。论起来,此人母亲想来也晓得,他便是那绛阳侯府的世子,陆小侯爷陆修沂。前儿他破获官银一案,圣上大喜,旋即封他为怀化将军,赐新邸,掌西营,近来在朝堂上提新政,灭旧族,可谓是春风得意,连绛阳侯也不敢多说几句。”
孟砚清这话似惊天响雷般陡然砸在孟榆心间,惧得她险些要站不稳,所幸怀茵在身後,偷偷伸出手扶了她的腰肢一把,才堪堪稳住身子。
陆修沂……
找来了???
孟老夫人闻言,紧着眉头思量片刻,疑惑道:“我们家才搬来上京,除了承毅侯府和宋家外,与绛阳侯府可无甚交集。莫不是他瞧你面生,故而来打个招呼?”
孟老夫人到底是常年身居後宅,眼皮子浅了些,孟砚清微扬声音,直言:“朝廷官员结交,素来讲的是利益互换,儿子一个微末小官,能对他有多大助益,况当时在宫道上,下值的官员里,比儿子位高者多的是,那陆小侯爷眼高于顶,岂有为儿子这等小官停下马车的?”
孟老夫人忖度半晌,到底思量不出个所以然,唯有嘱咐他:“不管他目的为何,只要你好好做事,不行差踏错,他纵是心怀不轨,想来也挑不出错儿。”
孟砚清终究没敢把陆修沂说的那话当着衆人的面儿道出来,听到孟老夫人这般嘱咐,他立刻便顺着台阶下了。
回青梨院的路上,孟榆整个人都恍惚了。
为了不让袁氏丶孟霜和孟洇瞧出端倪,她压着一口气,强撑着回到青梨院。
直到进入房门,她的腿瞬间就软了下来,沈姨娘和怀茵忙扶她坐下,宽慰:“榆儿,你先别担心。他未必知晓我们的身份,正如老夫人所言,他可能见你父亲面生,一时心起才打个招呼罢了,你莫要杯弓蛇影了。”
孟榆苦笑着摇摇头。
正如孟砚清所言,为利所趋是人的本性,且陆修沂刚回上京,对于孟砚清这种微末小官,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才是正常,怎可能特意停下来同他打招呼?
孟榆愈思愈怕,只觉寒意从脚底蹿遍四肢百骸,她将飘远的思绪收回,蹙着眉心,急急地朝沈姨娘打起手势:“姨娘,我和江煊礼的事拖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