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沂冷冷地看着跪地之人:“来人,将她拖出去巡街三日,再以她欲对爷图谋不轨为由交给大政司审理。”
身旁的侍卫正要应声儿,庄妈妈含着泪立刻从人群後冲出来,跪倒在应从心身旁,哭求:“沂哥儿,求你别这样儿,且饶从心一回。”
陆修沂蹙了蹙眉,楮泽忙上前将庄妈妈从地上扶起,并让人搬来椅子让她坐下,叠雪恰巧拿着氅衣丶拎着暖炉过来。
“妈妈,并非是我不想饶她,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我的底线,我往日便说了,禁止她再踏足拢香馆,可她非但踏足,还胆大包天地给我下药,若再饶她,我在这府里还有何可言?”见庄妈妈披上氅衣,拿着暖炉,冻红的脸舟稍有回暖,陆修沂的面色才暖和了些,方耐心给她解释。
他句句在理,且他先前也确实饶过她几回了,如今她的所作所为愈发不要脸,庄妈妈一时如鲠在喉,求情的话也再说不出口。
可转头透过应从心的脸,她又仿佛看到了她在桐州几近命悬一线时,那位恩人的一饭之恩,求情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沂哥儿,她是个姑娘家,你让她巡街三日,无异于是要了她的命,就当妈妈求你,求你饶她一命。”
庄妈妈泪如雨下,似风干橘子皮的脸满是泪痕,陆修沂见了,于心不忍,唯有退一步,朝楮泽吩咐:“罢了,且饶她不命,只爷不想再见到她,让人将她赶出上京,凡是府里的东西通通都不许带走。”
楮泽应声儿,
庄妈妈松了口气,忙让叠雪将她扶回房,并亲自给她收拾几件衣裳,从自己的体己里取出二十两银给她,含泪嘱咐:“回桐州去吧!你做饼的手艺不错,拿着这些钱开个小摊,想来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日後别再肖想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道完这几句话,庄妈妈不欲再说,起身就走。
“从心从心,您知道我阿爹为什麽要给我取这个名儿麽?”
身後传来应从心满含悲凉的声音,庄妈妈止了步。
“那是因为阿爹想我从自己的心而活,我爱他,我从心而活,我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争取自己所爱的人,我有什麽错?你凭什麽总说我肖想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什麽叫不属于我?这世间有什麽东西是天生就属于一个人的?说到底,大祈的万里河山也是高祖皇帝打下来的,依您这麽说,难道高祖皇帝天生就拥有大祈?”
她愈说愈气,声音拔高的同时,还带着滔天怒意。
庄妈妈只觉她这一番话是歪理邪说,只是摇摇头,头也不回地道:“高祖皇帝能打下这万里河山,是因为他命中注定有这个机缘,而你争取了,也抢了,可你争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麽?抢到了自己所爱的人麽?没有,所以这就是你不该肖想的东西。”
听到这番话,应从心连连冷笑:“我的命,由我不由天。什麽机缘,什麽天定,老娘不信这个。”
庄妈妈闻言,叹了口气,没再反驳,擡脚就走了出去。
因陆修沂的命令,应从心离开时,只有一个装着几件衣衫的包袱和庄妈妈给的二十两银子,就连身上的氅衣都是庄妈妈用体己让叠雪到外头买回来给她的。
鹅毛似的雪花从黑幕中落下,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叠雪将伞递给应从心,含泪嘱咐:“从心姐姐,此番离去,你我不知何时再见,你一路珍重。”
楮泽欲上前,叠雪剜他一眼,立刻道:“这伞是我用体己买的,与府里无关。”
楮泽讪讪地退後两步,只好扯出一句缓解尴尬:“夜深了,城门不能开太久,你们说两句就得了。”
“知道了。”
叠雪压下不耐,转头从怀里掏出五两碎银塞到应从心手里,应从心一怔,忙要推回去,她却含泪道:“我存下的钱不多,这五两银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姐平日待我的好,我是记得的,回桐州路途遥远,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姐姐就不要同我客气了。”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直到此时才如雨滴般不停掉落,应从心垂下头,哽咽了好一阵,才紧紧握住那五两银,止住泪擡首,一字一句,仿佛极认真:“叠雪,你今日待我的好,我会记得的。”
叠雪含泪点头,目送她远去。
***
夜色寂寥,拢香馆复归万籁俱寂。
陆修沂屏退衆人,回到房中,门被後背重重掩上,他顿了下,看到眼前的牌位,思及方才的事,不由得捂着脸缓缓滑坐在地。
几息後,轻微的呜咽啜泣声从指缝中漏出,似带着沉重的压抑,哭了好一阵,他才放下手,瞥见桌子上还放着一盆水,便立刻冲过去,用力擦着脖颈,直到皮肤被擦得通红,几近要擦破皮时,他猛地一甩手,砰!
水洒了一地。
昏暗的灯火映出台前的牌位,他撑着桌子,踉跄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牌位取下来,犹似抱着珍宝一般将它抱在怀里。
他瘫倒在榻上,屈着身子,仿佛痛苦极了,哽咽着喃喃:“对不起,榆儿,我险些,险些就把她当成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榆儿,我做错什麽了?你为何不肯入我梦中?还是你真的就这般狠心,连看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就投胎转世了?你知不知道,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是你,我真的以为是你……”
呢喃声仿佛愈到後面,便愈是带着无法释放的压抑和痛苦,陆修沂紧紧抱着孟榆的牌位,泪水浸湿了鬓角,缓缓流到衾褥上,洇湿一片。
风雪渐停,天边露出鱼肚白,晴空万里,积雪消融,树枝露出原本张牙舞爪的模样,泛着雪气的石青色瓦片在暖阳下晕出斑斓色彩。
楮泽按陆修沂的吩咐,命各地县衙将今年出生的女婴皆画了画像登记成册,快马加鞭送到上京。
不到一个月,各地县衙便将画册呈上,陆修沂一张张翻看,凡是眉眼丶鼻子丶嘴唇丶耳朵有像她的,皆另外挑出来放到一边,命画师整理成册。
全部画册看过後,画师将他筛出的画像整理成册,竟也有厚厚的一本。
***
孟榆跟着冯淮到了县衙,见到葛伯,了解完事情的经过後,天际已隐隐泛白。
因有孟榆贡上的一百两银,县衙的赵大人亦对她以礼相待,事情未查清楚前也并未将她一块收监。
一夜没睡,冯淮原想让她到偏房歇上两个时辰,孟榆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儿摇摇头,迅速系好氅衣,擡起手:“椿食馆开张当日,我便叮嘱过葛伯,但凡送到堂上抑或送出去的菜,皆要留有样品,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心怀不轨,且我方才也问葛伯,他说他确实留了,我现在要立刻到椿食馆将那些样品取过来,葛伯有没有下毒,仵作一验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