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个引子,”萧长庚享受着在风檀怀中仰躺的感觉,喉舌之中有金戈颤鸣,“历代朝堂党争的运作模式大同小异,舆论战与司法操弄相结合,最後结局往往是由替罪羊收场,而非彻底清算根源。先朝妖书案丶巫蛊案皆是如此,但是啊大人,咱们又何必总是将自己置于执棋人手中的棋子上,下棋的人不会死,棋子却会被拈成齑粉。”
风檀陷入思考,作执棋人的道理她早就明白,却没想到过先行超越自己现有的位置,将自己放到更高的位置上,也就是最高统治者的位置上去运作,“若是苏贵妃招供出景王名下所有官员,景王一派必会被政治清算,但他门生遍布朝野,若是想要彻底弄垮他,可从你方才说出的两案中提取些思路。巫蛊之祸是无解的祸乱,无论身处哪个阵营,都难逃一死;而妖书案是借政治案打击政敌,所以可借贵妃错拿玉玺之事,以蓄意谋反为由,僞造些贪污的证据,将。。。。。。”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的手落在风檀唇前,指腹质感温凉,呼吸间晕开潮热的温度,将她未尽之言捂在掌心。
萧长庚腕间松垮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冷白的皮肤,“大人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但隔墙有耳啊,我的风大人。”
风檀垂眸看他,眼睛里带上了些利光,萧长庚适时将手掌从风檀唇前挪开,“世人讲究去僞存真,殊不知真僞俱在,棋盘才能活络起来定下输赢。”
所以,诬陷丶设局丶暗杀。。。。。。对付政敌,种种手段都可无所不用其极,风檀是狠的,但是远不如萧殷时狠,他的手段,更加雷霆万钧。
也正因为风檀的不够狠,导致她身上的浩然正气,印刻在了骨血中。也可以说是因为身上带着的正气,导致她不如萧殷时手段毒辣。
风檀俯首看着萧长庚,晦明之下,她的眸光也染上了几分侵略性,“方外之人,满腹算计,手段阴狠,朝中之事知晓得明明白白,这不是一个落魄举子可以做得到的。”
萧长庚知道风檀定会疑他,施施然自风檀怀中起身,英俊的脸上浮出一层浅浅的笑,让人摸不清楚其中意味,似投诚,似取信,更似蓄谋已久的引诱,“我来路如何,大人早已调查清楚,好好用我,我会是大人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风檀道:“刀都有鞘,你要在朝中任个什麽职位?”
萧长庚微笑,反问道:“大人心下早有结论,不是麽?”
风檀回答道:“京府刑部主事,正六品。”
刑部主事承办案件卷宗丶死刑复核文书,部分主事轮值提牢厅掌管监狱事务,眼下苏贵妃案件的审讯丶往後法条的变更都少不得刑部自己人的帮助,甄永明官职太高,很多事情不好下手。而萧长庚科举刚中头名,这样的正六品实权官职少说也得熬个十几年,但他如今背後有人。
刑部官职在萧长庚意料之中,道:“自然,苏贵妃的审理,大人不必操心,由我来便是。”
的确是把好用的刀,出鞘便弑人要害。风檀身处上位者,同本属下位者的萧长庚说话时却总有种争锋相对,势均力敌的味道。
风檀判定,假以时日,他会是个人物。
两人刚商定完毕,孟河纳布尔便带着熬好的汤药进来,道:“趁热,喝,伤会,好得快,还有一碗,我继续,熬。”
萧长庚道谢接过,他一肩受伤,行动间迟缓无力,喝药时肩膀颤抖,好不容易费劲得将汤匙放入唇中,握着勺柄的手指又因牵动伤口处的肌理而抖动起来。
男人汤碗端不稳,深褐色的药汁溅出来,落在他雪白的衣襟上,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竟有了几分我见有怜的味道。
风檀默然接过药碗,汤勺在碗中轻转,放凉些後舀出一勺递到萧长庚唇边。
萧长庚张唇咽下,喉结滚动时药汁进入腹中。
孟河纳布尔用的是上等好药,同样也苦涩得厉害,萧长庚僞装的温润表皮下,深藏的罪与恶本性被风檀喂药的举动激发。
“萧长庚。。。。。。”风檀用汤勺嗑了下瓷碗边缘,发出清脆声响,“晃什麽神呢,张嘴。”
萧长庚道:“我在想,风大人这一生,大概是要归属于朝堂。大人是为平权降生到这世上的,倘若到了下一世,可曾想过怎麽活?”
他这问题倒是稀奇,问得也很奇怪,风檀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希望下一世,我身上没有责任,生在个大富大贵人家,一生意得志满,逍遥快活。”
改革目的尚未达到,风檀三年间一刻不敢懈怠,宵衣旰食日日勤勉,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在太多亲人离开後,只要闲下来,就会想到丶梦到她们。
这才明白为何古人会说思念成疾,她很少再有什麽开心的时刻,心如朽木般枯老着,但又在朝政问题上矛盾得迸发出属于她的活力。
萧长庚复述道:“一生逍遥快活。。。。。。”
巧了,他要的也是快活。届时若她心悦于他,便是双赢局面。如若不是,那快活的人只能是他。
迁就她这一世,必不可能迁就她下一世。
萧长庚收起危险性的眼神,手指挽住风檀一根白发,在指尖绕了绕,微用力拽了下来,温柔地道:“操心耗心血,思念也耗心血,大人长白头发了。”
风檀不太在意,再度拿起汤勺催他赶紧喝药。
卧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青草与风沙气息的凛冽空气瞬间冲淡了满室药香,阿日斯兰居高临下地看着萧长庚,道:“你好柔弱啊,风檀去歇歇,我来喂你。”
阿日斯兰说罢便从风檀手中端走药碗,举着勺子的手稳如磐石,递到萧长庚唇边,“来,俊俏小郎君,张嘴。”
萧长庚面如止水平静,但阿日斯兰能准确品出他已然骤降下来的眸中温度,如寒冰般冻人。
药勺定在萧长庚唇前半寸,他不得已张开唇,咽下阿日斯兰喂来的药汁。
阿日斯兰眉眼笑开,用着草原上追逐猎杀狼王後将它後颈皮捏在手指间的语气,道:“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