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影(一)
消毒水的气味像是渗入了墙壁的肌理,在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中,与生命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缠绕,构成了这间加护病房永恒的背景音。尉去楚靠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姿势却已经维持了数个小时未曾改变,像一尊凝固的丶只为守护而存在的石像。
窗外,江都的夜色正在缓慢褪去,天际透出一种混杂着灰与蓝的丶黎明前特有的冷调光晕,无声地漫进房间,柔和地勾勒出于生疾沉睡的侧脸轮廓,将他平日里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清冷尽数洗去,只留下一张因失血而过分苍白丶显得格外脆弱的安静面容。
他睡得很沉。肩胛处厚厚的纱布下,掩盖着一枚子弹擦着心脏边缘掠过留下的狰狞创口。
每一次呼吸机有节奏的充气声,都让尉去楚悬在喉咙口的心脏稍微落下半分,又立刻因为下一次循环的到来而重新提起,周而复始,折磨着他本就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记忆不受控制地回闪到十几个小时前,翠湖庄园地下室的枪林弹雨。
于生疾在通讯中断前的最後一句警告,他推开自己时那双决绝而清亮的眼睛,以及血色瞬间在他常穿的白色衬衫上洇开,刺目得如同雪地红梅……尉去楚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种陌生的丶尖锐到几乎让他窒息的後怕感,像无数细密的冰锥,反复刺戳着他多年来在刑侦一线磨砺出的冷静与理智。
他见过太多生死,直面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淹没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尉警,”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季怡提着还冒着热气的粥和小菜,侧身闪了进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病床上的人,“你守了一整夜了,眼睛都没合一下。去休息会儿吧,吃点东西,我来看着于医生。”
尉去楚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揉了揉布满红血丝丶干涩发胀的眼睛,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缺乏睡眠而异常沙哑:“不用。我撑得住。”他顿了顿,视线依旧聚焦在于生疾脸上,问道:“杜如风那边怎麽样?”
“程明和周序在连夜突审,”季怡将食物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担忧地看着尉去楚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和眉宇间深刻的倦意,“那老狐狸嘴硬得很,一口咬定只是非法经营和胁迫医务人员,对‘彼岸’和‘心钥’的核心秘密一概推说不知,只承认是受人指使。不过,”她话锋一转,带来一丝振奋,“我们在他别墅书房那个僞造成保险箱的暗格里,找到了更多加密的硬盘和纸质文件,技术科的同事正在连轴转,全力破解。”
尉去楚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杜如风既然能被“彼岸”推出来作为白手套,必然有其价值和控制手段,没那麽容易开口。他没再说话,疲惫却锐利的目光重新落回于生疾脸上,仿佛要将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海里。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注意到,于生疾放在纯白色被子外的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食指指尖几不可察地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生疾?”尉去楚几乎是瞬间就俯身过去,靠得极近,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混合着急切与小心翼翼的颤抖。
那浓密如鸦羽的眼睫先是颤动了几下,仿佛挣扎着要掀开沉重的帷幕。随即,眉头因为意识回笼而牵动了伤口,微微蹙起,形成一个隐忍的弧度。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麽漫长,又或许只是十几秒钟,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丶时而清冷时而戏谑的眼眸,才极其缓慢地睁开。初时,瞳孔是涣散的,蒙着一层未散的麻药和生理性水汽,像迷失在迷雾中的旅人。
他花了几秒钟时间努力聚焦,视野里尉去楚写满担忧与疲惫的脸庞才逐渐清晰起来。
“……尉?”他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游丝,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是我。”尉去楚立刻应道,动作迅速地拿起旁边桌上备好的湿润棉签,俯下身,极其轻柔地丶一点一点替他湿润那干燥的唇瓣,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是连跟了他许久的季怡都未曾见过的专注与温柔;
“感觉怎麽样?伤口疼得厉害吗?”他追问,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关切。
于生疾极其缓慢地丶几乎看不出幅度地摇了摇头,目光在尉去楚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的胡茬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惯有的丶带着安抚或几分戏谑意味的浅笑,但最终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力竭而放弃。
“死不了……”他停顿了一下,像是需要积蓄起全身的力气,胸腔微微起伏,才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关心的问题:“数据……杜如风……拿到了吗?”
“拿到了。人也抓到了。”尉去楚言简意赅地肯定,不想让他多耗费一丝心神,“你做得足够好了,生疾。现在,你唯一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温和命令。
于生疾顺从地闭了闭眼睛,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淡的阴影,似乎是得知任务完成後的短暂放松。但很快,他又重新睁开双眼,那眼底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属于那个游走于深渊边缘的“牧魂人”的锐利与清醒:“小心……墨渊……”他喘息了一下,才继续道,每个字都像是用气音挤出来的,“他……不会……善罢甘休……损失了杜如风……这条线……他一定会……报复……”
墨渊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入尉去楚的脑海,让他眼神瞬间一凛,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冷硬起来。“我知道。”他沉声应道,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决心。他伸出手,轻轻按了按于生疾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这是一个带着安抚和沉重承诺意味的动作,“外面的事情都交给我。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把伤养好,其他的,不用多想。”
就在这时,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进行例行的生命体征检查和伤口换药。尉去楚和季怡对视一眼,默契地暂时退到了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里,顶灯散发着冰冷而无情的光线,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与病房内那种朦胧的丶带着生命挣扎的宁静感截然不同。
季怡看着尉去楚靠在墙壁上丶依旧紧绷如弓弦的下颌线,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带着试探性的关切:“尉警,你……你对于医生……”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清澈眼睛里流露出的担忧和疑问已经足够明显。
昨晚,当尉去楚抱着浑身是血丶意识模糊的于生疾,如同失控的困兽般冲出那栋别墅,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却又盛满了前所未有恐慌的眼睛,所有参与行动的队员都看得清清楚楚。
尉去楚沉默地望着走廊尽头那扇窗户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整座城市正在晨曦中缓慢苏醒,喧嚣即将重啓。然而,他的世界仿佛有一部分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充斥着硝烟丶血腥和冰冷仪器的地下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