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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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太过细荏,像花瓣碾碎後牵连的白丝,但足够裴言和巫奚听得分明。
御医诊断,薄辞雪得了失魂症。属于那个漠然却又痛苦的亡国之君的一切从他的身体里连根拔起,只剩孱弱的幼体瑟瑟地缩在躯壳里。
他可能明天会好,也可能永远不会,好了也可能反复无常。人的心魂就是这样淘气的玩意。
薄辞雪对裴言的一切异常反感,非常抗拒对方的靠近。极度的痛苦让裴言连话都讲不出来,只能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最终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宫殿之中。
窗外,大雪纷飞。湿冷的风乱撼着窗棂,发出嚎叫般的哀声。乌发美人将自己蜷成一团,陷在漫长的应激里。他剧烈地发着抖,用尽全力抱紧那本旧书,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得救。
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巫奚示意守在周围的宫人们离开,将帷帐一层一层放下。许是封闭的环境给了床上的美人一点安全感,他渐渐从应激里缓了过来。巫奚坐在他身边,轻拍着他细削的脊背,像在安慰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孩:“别怕,他走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乌发美人还是没有吭声。巫奚叹口气,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碗熬得乌黑的药,试了试温度後端了过去:“那先把药喝掉,好不好?”
帐中药气四溢,苦得乌发美人眉头紧皱。他眼中还带着半干的泪水,汪汪的,很委屈的样子。巫奚忽然想起,之前薄辞雪喝药时表情从来没有变化,好像喝的不是苦到极致的中药,而是平常喝的茶水。
原来也是装作若无其事,硬逼着自己喝进去的吗。
巫奚拿了些蜜饯,哄着人一点点喝下。褐色的药渍将薄辞雪的唇角弄得脏脏的,像一只受伤的幼雁。巫奚用丝绢将他的脸擦干净,动作极轻,仿佛重一点点就会要了他的命。薄辞雪抿着唇,从巫奚手中抽走丝绢,执着而反复地擦拭旧书上的灰尘。
只是旧书太脆,没擦两下,整个封皮就掉了下来。
乌发美人的脸陡然苍白,像是做了错事一样,眼泪像开闸的洪水般落下来。巫奚连忙将他抱住:“没事的,给我,我来帮你粘回去好不好?”
薄辞雪紧咬着牙摇头,忽然把书一扔哭了起来。巫奚又心疼又着急,哄了半天,薄辞雪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丶我把阿言弄痛了,他不理我了。”
他指的“阿言”显然是他怀里那本旧书。巫奚胸口堵得难受,只得安抚道:“那是因为阿言累了,已经睡着了。陛下喝了药也睡下吧,明早起来我帮陛下劝劝他。”
薄辞雪很乖地“哦”了一声。他爬到床头那一侧,塌下腰,将书塞放在枕头下,轻手轻脚地掖好被子:“那,那阿言晚安。”
两条细棱棱的胳膊交叠着放在枕侧,霜雪般的手腕上缀着一枚金铃,在他的动作间晃出簌簌的铃声。
*
裴言从弭蝉居里离开,站在大雪里,脸被刮得生疼,怔愣地伸手去摸,摸到一手水。
恍惚间,他想起在弭蝉居看见幻影时听见的话,幻影温柔地挑起他的黑发,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翕动。他不想听,却听得分明。
对方说,你要好好的。我走了。
後半句在开口之前被自己猝然打断,对方有些遗憾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消失不见。
小时候翻古籍,读史书上的君臣佳话,总觉青史留名也太过轻而易举。一番遇合之後才明白,原来失足摔死最轻易。一步走错,便从高空中猝然坠地,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从头来过本来就是个谎言,错过就是永远错过了。时间将过去和将来利落地腰斩开来,前面那截已经远远甩脱出去,摔在了溅满尘土的地面上。
裴言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忽然趔趄着跪在了雪地里。不知到从哪伸过一只手,将他一把扶起来,用生涩的腔调问:“……裴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