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燕丹那番“天下一统”的言论所带来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而紧绷的寂静。
嬴异人深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燕丹身上,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良久,他忽然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感慨,似惋惜,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如果你…不是燕国太子,那该多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仿佛只是君王一时兴起的呓语。
但他那锐利的眼神却明白无误地告诉燕丹,这绝非无心之言。
燕丹心中凛然,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垂静立,仿佛未能领会其中深意。
嬴异人似乎也无意等他回应,略显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吧。”
“是,丹告退。”燕丹恭敬行礼,依言缓缓退出了暖阁。
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直至他消失在廊道转角。
暖阁内重归寂静。
嬴异人静坐片刻,方才对着那巨大的鎏金彩绘木柜方向,淡淡开口:“出来吧。”
柜门被从内推开,嬴政小小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低着头,走到嬴异人面前,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将刚才的所有对话都听在了耳中。
嬴异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目光审视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中有期许,有凝重,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他就这样看了嬴政很久很久,久到嬴政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嬴异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锤,敲打在嬴政的心上:“政儿,今日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不可为第三人所知。”
嬴政抬起头,黑眸中带着一丝倔强和不解。
嬴异人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需牢记,燕丹此子,心智之深,眼界之广,绝非寻常。他能助你,自是好事。但若有一日,你现他不能为你所用,甚至……可能成为你的阻碍……”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帝王独有的无情与决断:“务必当机立断,及早处置,绝不可心慈手软,更不可因往日情分而犹豫徘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等人物,若为敌人,其可怕程度,将远你的想象!”
嬴政的小脸瞬间白了白,他猛地摇头,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异常的坚定:“父王!丹哥哥不会的!他绝不会背叛我!我相信他!”
“相信?”嬴异人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他放缓了语气,却更显沉重,“政儿,为君者,不可轻信于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你要多想一层,他如此尽心竭力地助你,甚至不惜损害母国利益,他所图为何?仅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天下一统’?还是另有所谋?”
他俯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嬴政:“你今日只知他助你、爱你、护你,与你兄弟情深。可焉知来日,他不会因更大的利益、或因你无法给予他的东西而转身背离?”
“人心易变,尤其是聪明人的心,更难揣测。若有人能许给他燕国、乃至整个天下都无法给予他的东西,你又能如何?”
嬴政被问得哑口无言,小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他内心坚信燕丹不会如此,但父王的话却又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他心中最不安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却现自己无法反驳。
看着儿子沉默而倔强的模样,嬴异人心中暗叹,知道有些东西需要他自己去体会和领悟。
他直起身,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好了,今日之言,你记在心里便是。先回去温书吧。”
“……是,父王。”嬴政低声应道,行礼后,转身离开了暖阁。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回到学舍时,燕丹正拿着一卷竹简,看似在认真阅读,实则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