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承情“臣妹要带陈良玉走!”……
千骥原牧场的风,四季都带着股剐蹭喉咙的粗粝。
隆冬更甚。
开春也没个开春的样,风还是照样刮,要等立夏才算真正熬过了冻季。
陈良玉熟练地叉子插进草堆,将草料挑到铡刀旁,然後俯身将一捆捆草塞入铡床。日头升高,又偏西。日子就像那架破旧的铡刀,一下一下,切割着重复的草料。
饲草铡完,她抱起粗糙扎手的草料,拌上豆粕,倒入石槽。
栏里的牛涌上来把头埋进槽里嚼料。
日落前,陈良玉拖着一条因旧伤和终日劳累而愈发沉滞的腿,将饲牛的工具归拢到棚里。
千骥原奴舍早有收工早的人靠在土坯墙壁上坐着。
十几个人挤在几丈见方的土屋里,都是发配而来的罪奴。
这几间奴舍原本是千骥原冬季存放畜料的仓廪,地上连层正经草席都没有,只有些草垛子,草秆铺在冻得发硬的泥地上,躺下能硌得人背疼。奴舍的土坯墙常被风沙啃出几处豁口,时不时得和泥堵上丶修补。屋顶盖着的不是瓦,是捡来的破毡和草稭秆,勉强盖了个屋顶。
天气料峭,她们三五个人挤在不同的草垛子里。
陈良玉坐下来,裤脚随着她的动作往上一提,短一截子。她扯了扯因磨损而破烂的裤腿,很牵强地遮住脚腕。
稍不久,又有一人回到奴舍。她走到木桶旁边拿起瓢舀了半瓢水咕咚灌下,又把桶身斜下去刮出仅剩的一点,送到嘴边,见陈良玉正看着她,试探着把水瓢递过来,怯生生地对她道:“你喝吧……桶里没水了。”
水井在牧场的另一端,要人用木桶去挑回来,收工晚了,就得渴一夜等明日。
陈良玉常是收工最早那个人,今日栏里一头母牛生了头小牛犊,她安顿好虚弱的母牛和蹒跚的犊子才开始忙活,手里的活计比往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收尾。
直到这时候,陈良玉才忽然有了与这些人境遇相同的感受。
“多谢。”
她接过去那半瓢水,却没有立即送到嘴边,坐在那里捧着水瓢想事情。
先帝入葬那日,她t杖刑加身,究竟挨了多少下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谢文珺本应绕行西城门入城,高观在西城区布了武卫护她安危,谢文珺却不知为何出现在她受杖刑的庸都正南门。彼时,她如将死之人一般跪在城门甬道的地面上,谢文珺用尽全身力气,将意识模糊丶浑身是血的她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身上,从谢渊身边把她带走。
“人,臣妹要带走!”
“皇兄若要拦,就看史书工笔,会如何书写你今日之举!”
南衙与北衙的兵卫此刻都聚在南城门。
谢文珺架着陈良玉站在兵锋中间,一个丧衣染血,一个甲衣破碎。羽林军将的刀半出鞘,却在谢文珺撑着陈良玉踏前一步时微微一滞。
最终,羽林军向两侧分开,为她们让出一条路。
陈行谦从广帝陵回到庸都後,未及歇脚,便带了进过韩诵牢饭的那名刑狱大夫进宫面圣,那人是北雍的探子,从他口中得知,北雍为了置陈良玉于死地,会暂时放下争端与大凛修和。
而前一日,翟妤刚请愿向母国修和书。
事情太巧,巧得让人心里发毛。
一分疑心,两分庆幸。
他庆幸谢文珺带走了陈良玉,否则岂不正中北雍下怀?
谢渊骤然发觉,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蒙着层雾,他越想心越寒,自己究竟还落在谁的局里?
崇政殿四下空寂,像极了这孤家寡人的处境。
身边皆过客,身後无归处。
宣元帝丧期一过,谢渊即令中书令程令典裁并庸都冗馀官署,庸都官员两千馀人裁减过半;同时,合并州郡,全国划分十道;世荫爵禄,传三世收回;更欲效仿懿章太子生前举措,迁豪绅士族到庸都周围的县镇上,或迁往偏远之地,险些引发朝廷动乱。
庸都格局之变,如同换了一片天。
……
这其中的种种纠葛都是後来旁人转述给陈良玉的。
广帝陵事发那天,陈良玉根本不记得她是怎麽回的侯府,後来的事她也没有太多印象,谢文珺派兵把她送回北境之後,她才从混沌的断忆中慢慢醒转。
只是醒来後,身子已垮得不成样子,那之後大半年的时间,她都在卧床养伤。
祯元七年六月,翟妤向北雍修书一封,亲笔劝谏翟吉,望他能以两国百姓安危为重,顾念两国邦交与苍生福祉,息兵止戈,促成边境安宁。
九月,北雍回函。
同时遣使臣在惊蛰湖畔和谈,此次和谈并不由陈良玉出面,而是庸都派遣鸿胪寺卿李鹤章与婺州司马段绪池前往,两方最终坐下来敲定了和议。
两国媾和之後,陈良玉的数道罪状便被翻了出来。打伤禁卫军无数,杀使臣与朝廷命官,目无法纪,僭越犯上……一道圣旨下来,罢免了她三州兵马大元帅之位。
但鹰头军与云麾军却至今无恙。
鹰头军是陈远清为抗击北雍狼骑而组建的,不分属于三州十六城任何一营,只听令于大元帅。眼下或许可以说,只听令于陈良玉。云麾军是陈良玉亲自带出来的,云麾军主将卜娉儿丶副将林寅也是她一手提拔,唯她是从。
谢渊心中最急于遣散的应当就是这两支队伍,陈良玉知道是谢文珺在替她扛着。
此後,北雍仍不时有小股兵力来扰。
陈良玉识破这是北雍里应外合在逼她下令出兵,只要她敢领兵应战,便是亲手打破两国刚定下的修和局面,到那时,谢渊正好抓着这个由头,再贬她的职丶夺她的权,名正言顺地驱遣鹰头军与云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