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流泪,或许是我知道他也在流泪。他在哭喊直到喉咙沙哑,但是命运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最後一步。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的,他是待宰的牛羊,已经被捆缚住四足。磨刀声响起,此刻最难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如何等待死亡。
物伤其类,此刻,他们在屠宰的并不是牛羊,而是人类,和我同一物种的人类。
他们之中曾经诞育出灿烂的文明,强大的科技。他们征服过这片草原,更征服过千千万万片天空与大地。他们的智识中孵化出文字与语言,他们的情绪化作诗歌与艺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所産生的亿万个奇迹之一,同时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最令万物惊叹的那个奇迹。
而在它的面前,他们不过是牲畜,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巨大养殖场中的成千上万个个体,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他们的血,甚至不足以在它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在炉子前脱去文明的外衣,化作最简单的血肉之躯,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被这样生出来,也要这样离开。
那个孩子还在哭,渐渐的,好像领路人点起的第一支火炬照亮黑夜,剩馀蒙昧的从者逐渐醒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更多的哭声响了起来,更多的人意识清醒了。他们脱掉衣服的同时在大声嚎啕着,他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从容不迫,但是他们的嘴里却发出那麽多的哭泣声与求饶声,那麽多在面临死亡之前的诅咒祈祷与绝望的无意义呼叫。
他们在害怕,我的恐惧已经达到临界值,但他们的恐惧仍然越发强盛。千万年来自诩万物灵长,在接受屠宰时,和猪狗也没有什麽两样。
我想起了那些绵羊,那些恶心的蠕动的生物。他们如果被呼唤的话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也会像这些人类一样,清醒着迈入扭曲的死亡吗?
我不再发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或许是过度的恐惧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
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疑惑,我所见的走进去的那些人形物体到底是人,还是什麽其他的无毛牲畜。或许我们在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只不过我们听不懂猪的咒骂和哀叫,却听得懂他们的。
哭号的长龙终于走入炉子内,炉子里发出胡乱的响声,很快,那些求饶与哭喊都变成了尖叫,尖叫声和烟气一样,通过炉顶的出气孔,在炉腔共鸣後变成了雄浑的声响,像极了我最开始听到的号角声,悠远地穿过这片广袤的土地。
焦臭味弥漫开来,炉子的火力很足,半明半暗地闪着光。但是炉内的哭叫声永无停息。炉壁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人的形状,他们的肢体扭曲着,高高举起手臂,在拥挤的铜炉中来回摆动。先是向左边挥动,又向右边,那看起来竟然像是一种简单的舞蹈。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麽。
刚刚,我陷入火车的幻觉的时候,教授和金毛就说我在做一套这样的动作。从左边画圈,然後是右边,然後再到左边。
和现在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做的如同祭祀的舞蹈,竟然是在模仿这些人被烧死前的动作。
那个时候铜炉就已经开始在影响我了,甚至我在想,会不会草原上我们见到的一些祭祀舞蹈,除了模仿动物之外,就是模仿祭品痛苦死去时的动作。毕竟按照这样的理论来说的话,在祭品死去的时候,就是他们距离神最近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炉子,或许就是某个文明祭祀的对象。
我浑身都是冷汗,却还是无法移动。炉子里偶然有几声轻轻爆破声,那些人的骨头被烧得裂开,变成灰烬,像是它吃饱喝足,打出的几个小嗝。
很快,那些舞蹈动作渐渐停息了,炉子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炉子侧面有四五个小孔,其中逐渐开始滴出金色的油脂,渗入了脚下的土壤中。
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反胃感,但我干呕了几声,没能吐得出来。
那些是人炼化成的油。
几百人的队伍,那种油脂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种熟肉的香气弥散开来,炉子没有移动,但是它身上的图案变换着,颜色左右流动,没有具体的实质,混乱无序地交错于铜炉之上。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已经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麽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慌源自于我将自己看作和他们一样的生物。但当我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的时候,他们的痛苦瞬间与我不再相关。我或许会同情一下他们的遭遇,不过几分钟後,我就会把这些抛之脑後。
一种新的,古怪的感觉浮现出来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我甚至可以听到神经长出新的链接的声音。我存在的本身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我似乎高于他们,我看他们,如同人看无处不在的微生物。他们存在,但我不在乎。
我不再感到恐惧,相反,我感到了一种久久未曾体会过的平静。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巨兽在碧蓝大海中畅游。它过于强大了,碾碎一个由浮游生物组成的文明不过是不经意的一挥,赐予一个文明足以繁衍生息的粮食或许也不过是它齿间掉下的一块碎肉。
所以我不需要在意任何事,在压倒性的强大之下,存在即是真理。我,即是真理。
不,不是我…
而是它。
这种感觉并不让人膨胀,因为在这里没有膨胀的必要。有比较才会有欲望,而在这个星球上,并没有什麽可以与祂相较。它的存在没有具体的目的,没有确切的意志,祂是宇宙源代码中的一个必然。
它被剔除于万物之外,此世的任何法则都不能将其禁锢。甚至死亡都不是它必须遵守的规则。它的强大在于亘古不变,世殊事异,白云苍狗,它却仍然是宇宙诞生最初时的样子,并且永远不会有丝毫改变。
它来了,它在这个混乱的回忆中撕开时间,给予我们不经意间的一瞥。
我的牙关不再发抖,我的身体也不再颤动。我的眼睛看见的东西不再是这片草原,反而是一双眼睛。这双眼睛里还有一双眼睛,在这双眼睛里还有一片草原。在它的镜面反射中有无数的眼睛,无数的草原。
过去,现在与将来,早上,中午和夜晚,所有的事情先後发生,又同时存在。炉子沸腾着,烟气腾腾,草原的云黑压压地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