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质疑其根基章法,一个鄙夷花巧取宠。
在这位年轻女同行身上,这两位素来不对盘的人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这桃花街上的照隅堂,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迟早关门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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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初刻,桃花街。
孟玉桐与白芷自医官院折返照隅堂时,天光已渐渐收拢,天边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橘红霞色。
踏入堂内,只见吴明一人守着。他见二人归来,忙迎上前询问:“当家的,白芷,报名事宜可还顺遂?”
孟玉桐将手中文书置于案上,神色从容:“所需文书皆已齐备,医馆开张已逾十五日,诊治病患超五十之数,资质亦符。
“医官院的医官核验後,言明无碍,只待後续安排。过几日,便会分派专责医官,核验我馆每月诊治人数丶售药数目是否属实。另则,”她顿了顿,补充道,“入选官册的医馆,可定期领取医官院拨发的免费官药。”
“这倒是个实打实的好处,看来医官院的医官们倒是些做实事的,”吴明双手抱胸,似想起什麽,忽地压低声音,凑近白芷,带着几分促狭:“白芷,我听闻当家的那位‘旧日姻缘’,如今不也在医官院当差?你说……到时候会不会就把他分派来管咱们照隅堂?”
他越想越觉有趣,嘴角忍不住咧开,“若真如此,那可有得瞧了!也不知那位纪医官,念及旧情,会不会给咱们行些方便?”
说起纪昀,医馆尚未开张之时,他便知道这位医官曾来过照隅堂送医牌。
那时他正在二层洗浴,哼着小调走出围廊正想收取一件干巾,远远瞧见纪昀与孟玉桐立在楼下小院里。
他约莫还遥遥听见那位医官问了一句,关于当家的退婚的事。他一下便来了精神,停下小调,探出身子,想看看两人之间是一场如何的爱恨纠葛。
可惜後头并未看见他想看的,两人不知说了些什麽,後来竟双双坐下喝起饮子了。
如此看呐,这两人之间,可有段故事,也不知往後能不能再续上……
他兀自想着,冷不防被白芷一记肘击怼在肋下。
“休得胡言!”白芷横了他一眼,正色道,“分派哪位医官自有章程,岂会那般凑巧?咱们照隅堂堂正正行医,病患丶用药皆有据可查,谁来核验都一样!”
她顿了一顿,语气带上一丝嫌恶,“只要不是那个惹人厌的李璟便好!”
与此同时,医官院议事厅。
一衆身着青绿官袍的医官正襟危坐。
角落里的李璟百无聊赖,正瞌睡得头一点一点,鼻尖忽地一阵微痒,他缩了缩鼻翼,猝不及防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将他从迷糊中震醒。
他揉了揉鼻子,一脸不耐地趴在桌上。
上首,院使朱直正沉声布置:“……御街南段往东这片,辖三家医馆:太庙对面的‘济世堂’,桃花街的‘照隅堂’,南瓦子的‘回春堂’。”
他语速平稳,念及‘照隅堂’时,目光扫过下首垂眸静听的纪昀,见其神色如常无波,便转向衆人,“此三馆,何人愿领核查之责?”
照隅堂?
李璟眼皮猛地一跳,瞌睡一扫,忽然精神了许多,瞬间坐直了身子。
那不是孟玉桐那间医馆吗?
他下意识地探身向前,目光迅速环视一周,见无人主动应声,心头也不知闪过些什麽念头,清了清嗓子,扬声便道:“院使,此责交由下官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侧目。
纪昀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朱直亦是一愣,李璟在医官院素来是尊惹不起的“泥菩萨”,他心中早有盘算,这等需细致耐心丶劳心劳力的实务,压根没把他列入考量。此刻见他竟主动请缨,着实吃了一惊。
“呃……”朱直拈着胡须,飞快权衡。这位世子爷怕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过不了两日便嫌麻烦丢开手,届时再寻人接手便是。
这般想着,他缓缓点头,正欲开口:“那便交由李……”
话音未落,身侧一道清冷平缓的声线淡淡响起,“李医官初涉实务,经验尚缺。此责,还是由下官领受更为稳妥。”
朱直面色微变,反应却极快,话锋立转,斩钉截铁:“……理所应当交由纪医官负责!”
李璟一噎,一张脸涨红,他试图争辩,“分明是我先……”
朱直却已拍案定音,不容人置喙:“诸馆分派,便依本官方才所言定下!”
他示意陈玢记录,随即转向被分派任务的几位医官,语重心长:“遴选民间医馆入官册,乃我院历时数年方得推行之新政!临安城大,医馆林立,管理殊为不易。
“尤遇疫病横行之时,仅凭我院居中调度,力有未逮。此番择十家良馆入册,分区而治,定期集议,互通有无,遇疑难杂症亦可群策群力,方能最大裨益病患,提升诊治之效。
“此策,于医馆于我院,皆是双赢!诸君务必秉公持正,严加核查,务求名副其实!”
他目光扫过衆人,带着一丝庄重:“另则,自今年五月始,至明年五月止,为期一年。诸位须与所辖医馆勤加联络,每月详核其诊治丶售药之实据,分毫不差!
“更要定期召集各馆主事,开堂授课,讲授常见病症之规范疗法,疑难杂症之应对良策。遇有各馆无法处置之重症奇疾,务必及时呈报本院,集思广益,共谋解法。借此良机,令城中诸馆互通有无,教学相长,此乃病患之福,医道之幸!”
朱直目光炯炯,隐含期待。他年近五旬,任期将尽,只望在这最後一年,为临安百姓,为这杏林行当,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冗长的议事直至暮色深沉方散。
衆人鱼贯而出,纪昀正待离去,却被朱直不动声色地拦下。
朱直拈须而笑,眼中带着一丝玩味:“淮之啊,你素日除却精研医术,旁事皆不入眼。今日怎一反常态,主动揽下这医馆的核查之责?莫非……”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纪昀神色未变,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微澜,声音清冷如常:“新政雏形,乃下官早年所献。今朝得以施行,下官自当躬亲,一则观其效,察其弊;二则若遇阻滞,亦可及时匡正。此乃分内之事,院使多虑了。”
纪昀答得滴水不漏,新政雏形的确是他初入医官院不久便向朱直提出的构想。
朱直心中暗叹,此子绝非外界所传那般,只是个埋首医书的痴儿。
其胸中丘壑,眼界之宏阔,心境之深远,远胜其精湛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