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来由的便想起照隅堂开馆那日,他瞧见自己诊治孙氏的经过,对她所为颇为不满,甚至当头训斥一通。
由此可见,她与纪昀于行医一事上,是不大合得来的。
“新政推行,事无巨细皆关宏旨。我既为策议之人,自当躬身亲为。”纪昀目光沉静,坦然回应。
策议之人……孟玉桐眸光微闪,她虽猜到新政与纪昀有关,却未料他竟是主推之人。
细想这新政构思,确显高明:以入官册之名,整合临安城医馆资源,便于统筹管理;遇大疫流行时,更可迅速集结力量,分区布控,极大提升救治效率。
再看细则推行,医官院不仅分派专人核查,杜绝舞弊,更借此搭建交流平台,于各家医馆亦是裨益良多。
其心系民生,务实肯干,抛开私人纠葛,此人于医道政务上,确有经纬之才。
既然以後由他对接核查一事,她应该早些习惯与他共事相处。
这般想着,她配合地点点头,伸手欲接那册籍。
指尖刚触及书脊,却觉另一端力道未撤。她疑惑擡眸,正对上纪昀望来的视线。
他神色略显僵硬,细看之下,眼睫竟有极细微的轻颤,仿佛在压抑着什麽。
“还有一事,”纪昀的声音比方才低了些许,“上次在照隅堂,我未察孙氏受李璟指使,便妄断孟大夫‘虚言恫吓,以牟财利’……所言,的确有失偏颇。”
他这是在道歉?
倒是稀奇。
孟玉桐微微一怔,旋即了然,唇边笑意清浅如常:“纪医官言重了。彼时情急,些许口角,我早已不萦于心。
“医官若觉不妥,日後照隅堂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您高擡贵手,多加担待便是。”
语毕,她指尖稍一用力,便将那册籍稳稳抽了过来。
册页翻开,扉页赫然是《医馆核查准则》几个大字。她目光快速扫过目录,其核心在于规范医馆诊疗行为,诸如“病症诊治需据实情,不可夸大其词”丶“收取费用须在合理范畴,不得逾越病症所需”等条目。
读至此处,孟玉桐指尖一顿,点在“合理范畴”四字上,擡首直视纪昀,语气平静却带着质询:“纪医官,病症千变万化,病人体质各异,何谓‘夸大’?这‘合理范畴’的边界,又在何处?”
方才那句道歉,还让她心中微澜,以为此人转了心性。
如今看着这冰冷刻板的条陈,才知自己终究是多想了。
这般规行矩步丶不近人情的做派,倒是一如既往,从未变过。
“孙氏误食巴豆,症见昏厥呕吐,此等食伤脾胃之症,”纪昀眸光沉静,条分缕析,“只需服用几剂藿香正气汤化湿和中,辅以静卧休养,耗费多在二百文之内。
“即便依体质略有增减,合理范围亦不过二百至四百文。你收取一千文,远超常例,便是夸大。”
“纪医官只论病症,不论因果?”孟玉桐眉峰微挑,不疾不徐道,“孙氏当日在我堂中两度呕吐,污损裁剪香囊的锦缎数尺,更弄脏被褥地面。
“清洗所费人力物力,难道不该计入损耗?这一千文中,含此赔偿,可还逾矩?”
“一码归一码。”纪昀背後,淡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斜射而入,将他冷峻的眉眼切割在明暗交界处,更显轮廓分明,字字不容置喙,“诊治费用归诊治,损物赔偿归赔偿。孟大夫大可事後凭据与孙氏另行结算,而非将其混入诊金,含糊了事。
“试想,今日此症你收一千,明日同样症候只收两百,医馆定价岂非儿戏?若日後有人借此攻讦照隅堂收费不公,上下其手,你又当如何自辩?”
他面容肃朗,寸字不让,“千人千面,同病异治,药有增减,价有浮动,此乃常理。
“然是否夸大,是否合理,孟大夫身为医者,心中当有一杆秤,自能衡量。”
话音落定,堂内骤然陷入一片沉寂。
唯馀窗外风过庭树,枝叶摩挲的沙沙细响,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孟玉桐垂眸,视线落回手中册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上。
从纪昀的角度望去,只见她半张侧脸沐在淡金色的光柱中,鼻梁纤挺秀逸,在柔和的面容中勾勒出带着倔强的线条。
如同春日雨後枝头一支带露的杏花,于无声处透出令人侧目的坚韧,也惹动观者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淡淡恻隐。
纪昀眉心微不可闻地蹙起,疑心自己方才言辞是否过于冷肃。
然而转圜安慰之语,既非他素日作风,此刻也实在难以出口。
他薄唇微抿,忽地伸手探向自己置于案边的医箱,掀开箱盖,指尖在其中摸索探寻了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