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孤身立于支摘窗前,窗扇撑开大半,夜风毫无阻隔地涌入,拂动他单薄的外衣。衣袂轻扬,似拢了一怀清冷月色。
窗外,墙根下那丛湘妃竹在月色中清晰可见。
竹竿挺拔修长,枝叶扶疏,翠色欲流,风致楚楚。于这方寸庭院中遗世独立,仿佛洗尽铅华,不染尘埃。
每每望着这丛竹子,他总想起纪昭。
他与纪昭,仿佛天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纪昭极爱竹,爱其风雅之姿,高洁之质,更爱其宁折不弯的铮铮风骨。
可纪昀却觉着,竹子空心无物,过于刚直,不懂迂回变通,他并不喜欢。他偏爱春日灼灼其华的桃花,向往搏击长空的苍鹰,亦欣赏深山溪涧那些顽强生长丶不拘一格的寻常草木。
然而纪府庭院向来只植修竹,不见桃色,亦无闲花野草。
他的喜好,无关紧要。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沿着与纪昭截然不同的轨迹走下去。
可世事说来也是无常,偏偏纪昭离世後,纪昀开始学着他的样子,替他照料起这丛湘妃竹来。
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日复一日告诉自己:竹子清雅,高洁,宁折不弯,他也该喜欢。
不仅仅是这丛竹子,其他诸多事上,他亦在刻意效仿纪昭的形迹。
他隐藏自己的情绪,压抑不为人知的喜好,甚至与谁定亲成婚无所谓,或者婚约被退亦无所谓。
仿佛唯有如此,那道横亘于所有人心头丶深可见骨的伤疤,才能被勉强遮掩,不致鲜血淋漓。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该在意,不能在意。
他只需像他曾经承诺的那样,像纪昭一般,肩负起纪家的未来,做好纪家的长子,将家族医术发扬光大,让祖父欣慰,让父母宽心少虑。
如此,便已足够。
他原以为自己僞装得还不错,原以为日子可以就这样戴着面具,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他望着风中轻颤的竹影,眸色深邃渺远,里头像是盛着望不到尽头的悲凉与沉寂。
可他终究不是纪昭。这麽多年过去,他发现自己始终学不会那份天生的温润与从容,那份看似无欲无求的完美。
他也渐渐发觉,他在意,他其实很在意。
这感觉初时只如细草,从心壤深处悄无声息地钻出,不过是些许微不足道的绿意,他尚可轻易遮掩丶按压,无人能窥见端倪。
可近日,那孱弱草芽竟悄无声息地滋蔓开来,于潜移默化间抽枝展叶,用尖锐而执拗的生机破土而出,渐成一片苍郁茂盛的草原,再难忽视……
夜风再度拂来,绕过雕花窗棂,携着露水的沁凉扑面而来,令他几乎脱缰的理智稍稍回笼。
他收敛心神,如往常一般,试图以惯常的僞装将那心底疯长的野草重新掩盖。
可那心底最深处,却总泛着细密而执拗的痒意,他刻意忽视,却反而愈发扰人心神。
他想起今夜孟玉桐那疏离冰冷的眼神,想起她望向自己时,心底那股毫无来由的尖锐刺痛。
他又陷入了煎熬。
若按部就班的人生渐渐偏离预想的轨迹,若以为早已坚不可摧无法动摇的内心出现了点点缝隙,若那个人总带来无法预知的变数和危险的悸动……
是该远离,还是放任靠近?
他双手猛然撑在窗沿边,从胸中长长抒出一口气,仿佛想将满腹纷乱思绪尽数倾吐。
夜风又起,撩动他宽大的衣袖,袖口一荡,一只杏黄色的香囊悄然滚落窗台。他目光一凝,小心拾起,将其托在掌心。
手指轻轻抚摸着香囊上玄青色绣线绣成的一只雄鹰。
那鹰栩栩如生,双翼遒劲张扬,仿佛下一刻便要挣脱这方寸绣面,凌云而去,奔赴它心之所向的任何天地。
风吹竹叶声沙沙而起,似是有人在耳边低语叩问。
他垂眸凝视着掌中香囊,一个隐秘的念头骤然而起。
他忽然又想,自己为何不能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