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日,她听着孟玉桐清晰恳切的叮嘱,非但不恼,反觉受用,竟也耐着性子听完,未置一词反驳。
诊治既毕,景福心情颇佳,命宫女取来丰厚的金银作为赏赐。
孟玉桐望着一旁宫女端着的丰厚赏赐,并未立刻谢恩,而是再次拱手,声音清晰而恭谨:“公主殿下厚赐,民女感激不尽。只是民女斗胆,尚有一事相求。”
景福公主此刻正在殿中缓缓踱步,许是针灸後的舒畅感仍在,眉眼间难得不见平日的凌厉,反而带着几分舒缓。她闻言脚步微顿,挑眉看向孟玉桐。
孟玉桐继续道:“殿下腿疾调理非一日之功,後续仍需民女定期入府施针。能否请殿下赐予民女一件信物,以此为凭。此後往来公主府,既可省去层层通传的繁琐,免得延误诊治时机,亦可免去一些不必要的耳目探听,于殿下休养更为稳妥。”
景福公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自是明白“不必要的耳目”所指为何。
她并未多言,随手便解下腰间一枚触手温润的方牌形红玉玉佩,那玉色浓郁,正面阴刻着“景福”二字,背面则是代表公主身份的独特凤鸟徽印。
她将玉佩递出:“你思虑得倒是周全。拿着,见此玉如见本宫,无人敢阻你。”
“多谢殿下。”孟玉桐双手接过玉佩,她小心将其收入怀中,再次恭敬行礼,方才退出殿外。
宫女绿绒奉命送孟玉桐出府。此女正是孟玉桐在青岚寺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
两人略作寒暄,绿绒自陈名姓,并言明自己负责公主寝殿内的一应事务。
她们自灯火通明的主殿出来,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而行,月色清辉洒在石板路上。
途经一处偏殿时,但见里面烛火明亮,门外静静侍立着两名侍女,看服饰,正是瑾安公主身边之人。
绿绒见孟玉桐目光落向那边,便低声解释道:“纪医官尚在偏殿为瑾安公主看诊,想来还未结束。”
孟玉桐淡淡颔首,状似无意地问起:“瑾安公主的心疾,听闻一直是纪医官在调理,不知近来可还安稳?”
绿绒在景福公主身边侍奉多年,知晓不少宫闱之事。加之这两次接触,她已察觉公主对孟玉桐态度的微妙转变,更念及青岚寺援手之恩,对孟玉桐便多了几分信任。
她略一斟酌,轻声道:“瑾安公主是十八岁嫁入忠勇伯府的。老伯爷与世子尚在世时,侯府还算显赫。可後来伯勇侯和长子先後离世,门庭便渐渐冷落了。
“公主自幼便有心疾之症,在宫中亦不甚起眼。当年择选驸马,许是因此,才定下了同样处境有些尴尬的伯府二公子。”
她声音压得更低:“公主殿下嫁入伯府後,曾育有一女。只是公主体质孱弱,那小小姐未足岁便夭折了。自那之後,公主凤体更是每况愈下。
“待回宫孀居时,宫中太医署衆人皆视其为棘手之症,多有推诿。那时,是纪医官主动请缨,接下了诊治之责。自此,每月例诊,雷打不动。但凡公主身子稍有不适,只需往纪府递个消息,无论风雨,纪医官必定即刻入宫,尽心竭力。”
绿绒说着,悄悄留意孟玉桐的神色。她身处消息灵通的公主府,自然知晓孟玉桐与纪昀之间之间结亲又退婚的事情。
她此言,或多或少存着几分提醒之意,盼着这位瞧着明澈通透的孟姑娘,能知悉这宫苑深深丶人情纠葛,莫要涉足过深。
孟玉桐垂眸静听,面上无波无澜。
瑾安与纪昀关系匪浅,此事她前世便知。纪昀对瑾安的病体何等上心,乃至从医官院忙碌归来,仍会挑灯夜战,研磨她的药方……他在瑾安身上耗费的心力,她早已清楚。
只是,关于瑾安曾有过一个孩子之事,她倒是首次听闻。
不过,这些前尘往事,说到底,与她并无干系。
绿绒见她神色如常,并无愠怒或哀戚,心下稍安,恭敬地将她送至公主府大门外。
孟玉桐准备转身离去之时,绿绒喊住她,“孟大夫,你头上有东西。”
绿绒从她发间取下一小朵石榴花。
孟玉桐接过花,笑道:“许是方才鸽群作乱,摇弄树枝,落下来的。”
她将花收进手里,与绿绒道别後,转身离开。
*
公主府偏殿内,烛影摇曳,光线昏黄。
瑾安公主端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圈椅上,或许是今夜在园中久坐受了风,她脸色较平日更显苍白,唇色浅淡,瞧上去愈加虚弱。
一方素白丝帕轻覆在她搁在脉枕的手腕上,纪昀静坐于旁,三指搭于其上,凝神细察那寸关尺间的细微起伏。
他垂眸专注于指下的脉息,眉宇间是一片沉静的专注。
瑾安却微微偏过头,借着殿内朦胧的灯火,细细打量着他。
光影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勾勒出挺拔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
细细看来,他的眉眼间,依稀带着几分故人的清润文雅。只是比起那人天生的温煦和暖,纪昀周身萦绕的,是更为疏离的冷寂与沉静。
殿内烛光氤氲,暖色流淌,有那麽一瞬,这双低垂的眼眸几乎与记忆深处那总是含笑的温润目光重叠,让她心口微微堵滞。
纪昀缓缓收回手,声音平稳:“公主脉象细弱,仍是心脉失养,气血双亏之兆。根基薄弱,非一日可补。平日饮食还需尽力多用些温补之物,夜间安寝更需宁神静心,方利于康复。此前所开的方子可继续服用,待臣下次请脉再行调整。切记,少劳神,少忧思,心境开阔最是要紧。”
瑾安听完,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凉意。
她语声幽幽,带着一丝飘忽的寒气,如同冬夜窗缝渗入的蚀骨冷风:“我如何能睡得好呢?纪昀,”
她忽然擡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下颌,迫使他擡起眼,定定地望入他眼中,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