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抚过肌肤,压下闷燥,带来细密的畅快。慢慢拭着,他眼睫遽然垂覆。映在水上的脸陡然被波澜撕裂成扭曲的数段。
也是这一刹,稚儿惊叫,老媪急呼,少年嗤笑。昨夜沿路所遇的数道惊异视线迅速填充满了所有截面,张牙舞爪地肆虐。
楼下响起的话声逐渐扩大时,一方湿巾沉沉砸进水面。轻轻的响动里,一丛黑影自窗柩下蹿过。
燕玓白扭脸,眸中千色齐齐凝成墨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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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
“女郎好手艺!”青青刚送回碗筷要出门,又被斜倚在柜前嗑瓜子的老板娘唤住。
青青客套道:“阿姐莫笑话我了。”
“哎!怎是笑话呢。我待女郎之言句句真心。”她话间皮吐得飞快,瞧着青青笑盈盈的模样,越瞧心中越满意,便直白道出目的:
“我看女郎要生活,不若就在我们逆旅做工算了?我们包你二人吃住,月钱麽,也好说!女郎方才熬煮的那碗鱼羹甚是鲜香,不像是江左常见的做法,我也不是见识少的,却闻着食指大动,叫馋虫勾着不得劲呢。你有如此手艺,定能帮我们逆旅多加揽生意啊!”
青青眉略略一动,心说怪不得早上做饭时老板娘时不时就在身边转悠。原来是想诓她留下打工。
一时要给她介绍对象,一时又要介绍工作。青青心境复杂,她长这麽大,这样不依不饶的事还是头一桩。
打工是要打的,但不当在陆熹的势力之下。她为难起来,既不能严词拒绝伤了和气,也不能敷衍了让老板娘有可操纵的机会。
“…”要是渥雪在就好了,这种场面他处理起来游刃有馀。轮到自己身上,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善组织语言。
当下只好客气微笑,“多谢阿姐擡爱,肯容我个去处。只是阿姐,我奴籍在身,此事不好做主,须得问过我家公子的意思。”
提及燕玓白,老板娘馀韵犹存的脸上瞬时微妙了。
青青一见,知道她昨晚怕是被燕玓白的样子唬住了,接着道:
“我家公子性情孤高,素来不喜抛头露面。他气性大,身子还不好,我怎敢与他说道。其实鱼羹也没有什麽特别,不过加了胡椒豆蔻,添了香气罢了。”
“这般啊……”
“是。”老板娘今天不说这一出还好,说了,青青心里就有了成算。
俨然在她眼里,他们俩只是两个没有落脚地没有家族庇护的落单北人。身上钱花完了就要发愁下一顿,给个住处已是莫大恩赐。
这下也就证明了,燕玓白和她在陆熹那里的地位很低。
此地不宜久待。
少女的话挑不出错。老板娘也打心底觉得那郎君古怪。但这女郎手脚麻利能干,又烧得一手好鱼羹,老板娘纠结着,终是割了肉一般狠心拍了板:
“这般吧。我家亲眷有间名唤福光堂的药堂,本着悬壶济世的良心,收受费用极少,只要个药钱。”
“?”
“嗳呀,远些说。”她眼风四瞟,将人带出门,“我瞧昨夜来的那位郎君……身子似乎不佳?同女郎嘴里形容的大大不像啊。”
青青干笑,“我家郎君近来身子不好,所以分外瘦削些。已约了医师。”
老板娘心道这女郎是个眼疾不浅的,清清嗓:
“女郎能请得几趟?抓药又能撑多久?”
“…目前应是够了的。”
“女郎这是不会算账!”
老板娘拍去瓜子皮,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拨一通,吃穿用度药材加在一起,算出个惊人的五十两。算盘势在必得往青青眼底下一摆,老板娘连连咋舌:
“你瞧瞧,这些钱撑上一月都难。女郎将我这话捎郎君一句,何苦过那凄苦日子?城中的北人一月能有二十钱花销都算了不得,常只能拔野草果腹啊。”
青青无言。
老板娘见状,以为自己说中了,更是得意:“女郎啊,我家可是这市坊里最最心善的一家。若是过了这个村,定没有下个店了。女郎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同在一条街上营生,我们逆旅是不是最好说话的那家。若女郎遇上的不是我,是那绸缎铺,溪春堂,我说些不好听的,怕是连门都不得进。”
青青蓦地吱声:“阿姐今早拦我去溪春堂……是为这个?”
“额,是,是了!”
老板娘往那处一瞟,眼珠子转两圈,压低嗓音道,“也怪我昨日不曾同你细数。开设这溪春堂的贵女出身崔氏,这崔氏托大,素与咱们江左的豪族不合。那崔氏女为人亦是冷酷,又吹毛求疵,动辄轰手脚不灵便的滚出门。虽说出手大方,却是个根本不能相与的。可不是我危言耸听,我店里那几个小子,今早可有好几个灰溜溜回来讨活干呢。”
青青思索了下,笑点点头:“多谢阿姐提点,我明白了。”
语毕继续往外走。
老板娘一张脸僵住。
自家那口子只说划半月房给这女郎便匆匆走了人,也不曾额外吩咐,足可说明二人身份寻常。北人多流离,予个容身之所便足以叫他们感恩戴德。哪似这女郎油盐不进不识好歹?
若非她姿容尚可,有分寸懂礼数,具一手厨艺,自己如何会发善心。
一个奴籍,也是个心气高的,偏就看不上她这逆旅了!
老板娘心中不顺,语气重几分,“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位公子病容颇重,定是要常吃药的罢?若是你在我这里做工,那位公子的药钱可在我们福光堂折上二成半。这一点除却我,还有谁能做到?!我劝女郎莫要不识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