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飞接着话锋一转,指向那栽培当归的照片:“现代规模化种植,追求产量与经济效益。大量使用化肥尤其是氮肥促进茎叶生长,缩短生长周期-年即采挖,使用农药防治病虫害,甚至采用地膜覆盖、温室大棚等技术控温控湿……这些措施,极大改变了药材生长的‘小环境’和‘胁迫因子’。”
他调出一张复杂的色谱分析图:“实验室数据清晰显示,这种生栽培的当归,其关键药效成分的含量和比例生了显着变化!例如,其挥油总量可能降低,其中具有重要生理活性的‘藁本内酯’比例下降,而一些次要成分或未知杂质比例上升。阿魏酸含量可能变化不大,但其生物利用度被人体吸收利用的效率也可能因植株代谢途径的改变而受到影响。更令人担忧的是,化肥农药的残留问题!”
他的语气带着忧虑:“虽然国家有严格标准,但微量化肥农药在植物体内的积累及其对人体长期、潜在的、特别是对肝肾代谢的影响,是药理学界持续关注的热点。古人所推崇的‘道地药材’,其‘无污染’、‘自然天成’的特性,在工业化种植模式下,已成奢望。”
沈懿凝视着屏幕上那鲜明的对比图,心中了然。
前世她经手的药材无不是精挑细选的道地货。川贝必松潘,枸杞必宁夏,茯苓必云南。药工们能从药材的形态、色泽、质地、气味,甚至断面纹理,精准判断其产地和品质。那种与生俱来、融于骨血的“气”,是任何仪器都难以完全量化的。而今,这“气”已在化肥催生的虚胖、农药残留的隐忧中,悄然散逸。
“此非当归一例。”
刘飞滑动屏幕,展示更多例子:“野山参与人工栽培的园参,野生天麻与大棚天麻,野生石斛与组培苗生品,野生甘草与引种甘草……无不面临同样困境。生长环境的剧变,人为干预的加深,使得‘同名同种’的药材,其内在药效物质基础生了或显着或微妙的变化。古人千百年经验总结出的‘性味归经’、‘功能主治’,在应用于现代栽培品时,其有效性和安全性,都需要重新审视和评估!”
他放下电脑,语气沉重:“更有甚者,一些不法之徒,为求暴利,以次充好,以假乱真。或以提取过的药渣染色冒充,或以形态相似的他种植物冒充道地药材。这‘药性’之变,不仅在于天地,更在于人心之失!”
日光如洗,静静流淌在松树下沉默的众人身上。
清风道长闭目轻叹,似在感怀草木之殇与人心之变。
林羽听得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那份凝重。杨帆也从医学角度思考着药材质量对临床疗效和安全性的巨大影响。
沈懿的目光,却越过石桌,投向道观一旁深处那片在阳光下泛着朦胧光晕的药圃。
那里种植着清风道长精心培育的寻常草药。
薄荷、紫苏、鱼腥草、艾草……她起身,缓步走了过去,在一丛长势旺盛的薄荷前停下。俯身,指尖轻轻拂过那清凉的叶片,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郁、直冲脑门的薄荷脑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人工驯化后的、近乎霸道的清凉感。
然而,在她的记忆深处,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前世的迷障林深处,一处幽僻冰溪旁,几株野生薄荷在石缝间顽强生长。其叶小而厚,边缘微卷,色泽深绿近墨。采摘一片含于口中,初时清凉感并不浓烈,却如涓涓细流,缓缓浸润舌根、咽喉,直透胸臆,带来一种透彻心扉的宁静与清明,毫无刺激之感,且余韵悠长,带着山泉的清冽与泥土的芬芳。老药工称之为“水薄荷”或“冰片草”,言其气清质纯,醒神通窍之力尤胜寻常薄荷,更兼一丝安抚神魂的妙用。
眼前这茂盛的栽培薄荷,气味浓烈扑鼻,药力迅猛直接,如同一位急于表现的莽夫。而记忆中的“水薄荷”,却如一位深藏不露的隐士,其力内敛而绵长。
“形相似,气已非。”
她直起身,望着天边耀眼的太阳,清冷的声音在院落中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怅惘:“古之草木,承天地之灵气,蕴日月之精华,其性通灵,其用入微。今之草木,或失其故土,或困于樊笼,纵有名号,其神髓安在?医者用药,如驭兵卒。古之精兵,生于忧患,知进知退;今之新募,虽众且强,然失其魂魄,恐难应百变之敌。”
她的话,如同一声悠长的钟鸣,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刘飞肃然,作为植物学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环境对植物次生代谢产物即药效成分产生的深刻影响,也深知“道地性”在药效上的不可替代性。
沈懿用“气”、“神髓”“魂魄”这些充满东方哲学意味的词汇,精准地概括了现代中药栽培面临的核心困境——物质基础化学成分或许可以部分量化,但那玄妙的、整体的、与天地共鸣的“药性生命力”,却在工业化进程中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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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涛依旧,日影偏斜。
一场关于失落草木、异域新药与变异药性的谈论,在沈懿这声充满哲思的慨叹中,画上了余韵悠长的句点。
她望着药圃中那丛在夜风中摇曳的薄荷,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与那些消逝在岁月长河中的草木精魂遥遥相望。
……
山间的晨光,总是格外清冽,带着草木初醒的潮润气息,穿透薄雾,将道观古朴的檐角染上一层淡金。
昨日松下的深谈余韵尚在,清风观却迎来了一场意料之中却又略显突兀的离别。
周日清晨,道观外狭窄的山路上,响起了汽车引擎的嗡鸣声,打破了山林的静谧。三辆风格迥异的轿车艰难地停在了道观前的小小空地上。
率先推开车门下来的,依旧是那位精致考究的中年妇人——张韵雅的母亲。
她脸上的神情比上次来时更加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她手里捏着一个崭新的、鼓囊囊的信封,踩着细高跟,径直走向等在院中的清风道长和沈懿,目光扫过一旁垂着头的女儿,眉头蹙得更紧。
“道长,沈……同学。”
她的称呼带着明显的疏离,将信封直接递向清风道长:“五天,三个孩子,食宿加医药费,两万。点点?”
语气不是询问,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确认。
清风道长看了眼一旁的沈懿,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迟疑接过信封,看也未看,只是单手竖掌,微微颔:“福生无量天尊。善信随意,心意到了便好。”
他声音平和,并未因对方的态度而有所波动。
张韵雅母亲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算是回应。
她转身,一把拉住张韵雅的手腕,力道不小:“走了!磨蹭什么!”
“妈!”
张韵雅却像脚下生了根,猛地挣脱,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我还不想走!”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沈懿,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探究,甚至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留恋?
这五天,从最初的怨恨、恐惧,到目睹沈懿的独特厉害、品尝药膳美味、听闻松下谈论,她仿佛被强行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又充满力量的新世界,冲击着她过去十几年构筑的价值观。
此刻骤然要离开,竟有种从梦中被拽醒的失落感。
“不想走?”
张韵雅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嘲讽和不容置疑的强硬:“留在这荒山野岭做什么?跟一个——”
她刻薄的目光如同冰锥,猛地刺向旁边静立无声的沈懿:“一个加害了你又假惺惺救你,连行医资格证都没有的人学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吗?!”
“行医资格证”五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像甩出的五枚钢钉,狠狠钉在清晨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