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处昆走近,拿起纸看了一眼,又看向立在几案上的船模,无一不是针对水密隔舱的残品设计机关,毁坏龙骨丶毁坏隔舱板丶毁坏梁头,使其漏水,并沉船时间而计。
他拿起几个把玩,不由叹道:“没想到,你如今也对这些感兴趣了。”
黄葭一愣,神情忽地一黯。
昔年四叔钻研此道,祖父多次出言规劝,只道机关术不入流,比之陵墓修造的箭弩机关,更多是杀人的奇技淫巧,故只能归于旁门左道。
而如今,她却也沉湎于此,醉心杀人技,祖父泉下有知,估计也会觉得她辜负了期望。
“贤侄已有小成,”黄处昆负手看了一圈,颇为满意,甚至有了收徒的心思,“要是昔年你便有这个想头,四叔我也不至于後继无人了。”
“四叔擡爱了。”黄葭抚摸着船模,叹一口气。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除开清江厂与十三舵的事宜,黄葭馀下的工夫都花在和四叔研讨机关上,两人秉烛多日,总算想出了沉船的法子。
——破坏旋转橹。
旋转橹是一种多人操纵的长橹,在水下半旋转以推进航船,如果能在船航行中将其破坏,顺带破坏与之联结的底舱,极有可能致使沉船。
法子已定,四叔拿了二十两银子供吃喝,背着个包袱沿河走,把急流段丶泥沙淤积段丶沿河草木茂密段等地貌水文一一记下,预备在泾河铺设破坏旋转橹的机关。
黄葭则待在清江厂,以巡查内库为由,看材选材。
山中方一日,世上一千年,这段日子过得尤其快。
……
廿六日,晴。
风不顺,水又逆,离淮安尚五六里,沙涨石多,天黑不可行矣。
既泊,已过宿迁。
江忠茂搁下笔,等待墨迹干透,离开京师多日,他心中犹有不安,此刻坐在船上,目光仍不由地向窗外探去。
白雾涌起,山体朦胧,山间月色无边。
“咚咚”门被扣响,舱外的小太监周所语气谦恭,“钦差大人,王工部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江忠茂狭小的眼睛里迸出精光,“让他进来。”
“是。”小太监开了门,从船舱里透出来的微光照亮了甲板,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一个体态纤瘦的男子走了进来,约莫五六十岁,一身赭黄色氅衣,打扮十分贵气。
“仲贵啊,你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幅画。”他从笔架後面的船壁上取下一张画,递过去。
王仲贵坐下来,先是瞥了一眼题跋,再展开长卷仔细端详。
画上是连绵的平坡沙岸,然後是渐起的平坡,再然後是群峰起伏不断。而後缓坡延伸展开,接着便是一长长的沙洲和连绵不断的山体,再後头是高高耸起的陡峰与青松。
“群山以平枯笔法勾披,水纹以浓枯墨复勾,不只用湿润的披麻皴,又加干笔披擦,”他看着,不由点头,“江兄画技一日千里,小弟自叹弗如。”
江忠茂面露得意。
王仲贵收起了画,轻手轻脚地将画挂回原处,“今随江兄巡漕,乃小弟平生大幸,只是身在船上,见兄长日夜操劳,我却不能一尽绵力,实在惭愧。”
江忠茂听出了言外之意,“既带你出来,自不会亏待你,等到了江北,本官同那边的人知会一声,清江厂厂官一职非你莫属。”
王仲贵转身看向他,目中似有泪光,“江兄误会。”
江忠茂见他这个样子,只道:“你我之间就不必多礼了。”
王仲贵在京师盘桓多年,一面希冀于找个靠山丶留京做官,一面想着投机不成,转道回福建,也有市舶司这条退路。
熟料,如今靠山尚未觅得,他的长兄王义伯却在这个当口,抢了他在市舶司的位子。
王氏兄弟昔年在分家一事上,已经撕破了脸,王仲贵眼下再回市舶司,便要屈居他长兄之下,这是他万万不能忍受的。
如今他同江忠茂南下,便矢志要留在江北,当上清江船厂的厂官。
如此,传到福建,他才算是脸上有光。
次日卯正,大船徐徐靠岸。
淮安码头已经站了乌泱泱一片人,各色官袍混杂,来的都是五品以上官员,风动之时,一身身袍服猎猎作响,细雨蒙蒙地下,两岸青鸟啼鸣不止。
江忠茂扫过一眼,被两名小太监的搀扶着走下船。
……
“钦差驾到,先得是铜锣开道,再是两排卫队前行,後面跟着的文官丶随扈丶差役,数都数不过来,那钦差坐的轿子,都是铺了锦缎的,下雨天还透着亮……”
老船工话音落下,官厨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黄葭在小米粥上洒了两勺咸菜,若无其事地咀嚼着。
一边围拢的衆人越聊越起劲,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半晌,书办走了进来,“黄掌事,杨郎中请您过去一趟。”
“什麽事?是不是跟钦差有关?”站在人群中的老船工忽然跳下桌子,扭头问道。
书办一愣,“不清楚。”
黄葭起身收了碗筷,从衆人边上走过,她脚步很快,只在瞥见桌案上堆的那一摊东西时,忽然停顿了一下。
“瓜子皮记得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