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则见她难得进得香,便让侍女再呈些新式样的菜过来,又剥了几枚虾仁喂她。
姜妤嚼着东西,脸颊鼓鼓的,唇瓣晶亮,活像只小兔子,将最後一口食物咽下,问裴疏则可要午睡。
裴疏则连日忙碌,也就今天才清闲些,本打算休息的,听她这样问,便道,“不睡,你想去观里?”
姜妤点头,裴疏则吩咐随从套车,叮嘱,“天热,走前取台冰鉴放车里。”
他说完,突然胸腔内一阵痛痒,忍不住背过身咳嗽。
这一咳竟停不下来,一再压制都没作用,褚未在外头听见声音,快步进去,见裴疏则面色都有些潮红,赶忙从袖内取出药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担忧中带了责备道,“您随身也有药带着,怎麽不吃呢?”
裴疏则摆手,“我只是不慎呛着了,吃什麽药。”
褚未急得皱眉,“殿下。”
他知道裴疏则是要瞒着姜妤,只好将药丸收回去,裴疏则勉强止了咳嗽,转回身解释,“没事,我…”
视线落在对面,不由得停住。
姜妤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曾动过,漱口,饮茶,才和裴疏则对视,目光征询。
裴疏则没再说下去,冲她笑了下,“我去更衣。”
直到他起身离开,姜妤都对这一变故视若无睹,更不置一词。
裴疏则一颗心被吊得忽上忽下,此刻无端铺满落寞。
他想起多年前刚进家塾时,头天在营中淋雨发了低热,不敢声张,怕旁人嫌他多事,忍着浑身酸痛上了一天课,周围谁都没有发现,只有姜妤看出来了,散学後将他叫到竹林小路上,偷偷塞给他几包银翘散。
她踮起脚尖,探了探他的额头,指腹温凉而柔软,“我课间就看你脸色不对,真的只是低热吗,那些兵鲁子没再寻衅打你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小姜妤才放下心来,冲他笑笑,“这药你先吃着,应当管用,若不成,我房中还有川芎茶调散。”
她看着活泼跳脱,其实心思细腻,是个妥帖热心的小姑娘。
就连刚住进不羡楼时,他时有受伤,她也会下意识关心,可他甚至已经不记得,这样的姜妤是什麽时候消失掉的了。
褚未将药丸重新递给他,裴疏则回神接过,放在口中嚼碎,直到清苦溢满齿关,才慢慢咽下去。
褚未放心不下,“殿下,您无碍吧?”
裴疏则道,“无碍。”
“姑娘刚刚痊愈,难免疏忽,往後就好了。”
“没关系,左右比从前好,妤儿还是高兴的。”裴疏则捏捏手中物什,自我安慰,“不然怎麽会熬夜给我编这个呢。她到底牵挂家人。”
褚未应是。
裴疏则将小鱼络子放进怀中,隔着中衣贴在心口,“等我们成婚生子,我也会是她的家人,我们终究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他自己把自己劝住,阔步往书房去了。
*
午後时分,马车驶出王府,前往福宁观。
姜妤小声念诵经文,裴疏则在一旁看着,站得累了,倚在门框上。
有小道士请他到偏厢用茶,裴疏则回绝了,“她还有多久。”
道童道,“大约一刻钟。”
裴疏则望着姜妤的背影,鬼使神差道,“这般作为,真能让逝去之人得以超脱吗?”
此话一出,他自己都觉得无稽,可想到姜妤为何来此,心头又涌上负咎之感,颇静默了片刻,打断道童磕磕绊绊“感通幽冥,济度存亡”之类的回答,“你下去吧。”
道童知他是靖王,本就十分紧张,松了口气匆匆退下。
裴疏则调换姿势,活动了下发酸的腿,盘起手臂。
世上哪有什麽鬼神呢,在他身边死去的人不知凡几,可一个都不曾来找他。
早逝的母亲没有,并肩作战的同袍没有,连死在他刀下的敌人都没有。
如果没有姜妤,他也早就消失在这世间了,活时无人在意,死後无人记得。
即便他现在权势滔天,真正与他相牵的也只有一个姜妤。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褚未过来,打断了裴疏则胡乱飘远的思绪,附耳道,“殿下,暗卫前来禀报,说是在岐山发现了呼屠皆的踪迹。”
裴疏则不悦蹙眉,“这当口,他来干什麽?”
褚未道,“他在那边寻了住处,暂时还未有异动。您可要去瞧瞧?”
皇权交替,大案翻覆,正是人心不稳的时候,他一个北漠的新可汗,总不可能是来游山玩水的。
裴疏则看了蒲团上的纤弱背影一眼,最终还是道,“你留在此处看顾她。”
他转身离开,不多时,姜妤放下了经书。
她回头,看到空荡荡的门口,未置一词,只向方丈道,“等经文诵完,我也不知何时能再出门,近来一路上山,只觉风景怡爽,我知此处是皇家观宇,山门严谨,不知您可否愿意,允我在山中走走。”
方丈微笑道,“山川河海皆是造物者馈与衆生,有何不愿,夫人尽可自便。”
姜妤莞尔,“这几日陪我诵经的守清道长倒是投契,望您暂且割爱,让她帮我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