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承恩看着那页残谱,仿佛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香圣,在明知必死的绝境下,用生命做出的最后一次精准调香。
“他明知会被杀,也要在他们的阴谋里,留下一个足以致命的破绽。”沈流苏合上残谱,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她没有选择将这个能颠覆大晏王朝的真相公之于众。
她要的,不是让天下大乱,而是要将那只藏在暗处、操控香气的手,彻底斩断。
次日,她写了一封奏折,呈递御前。
奏折中,她并未提及祭坛与先帝之事,只以“为正视听、杜绝香祸”为由,奏请设立“皇室闻香录”——自此以后,所有宫廷重大仪式、乃至帝后日常所用熏香,必须由两人共同监制、三方交叉封样,所有样品与配方,全部存档于新设的正香司地库,以备查验。
萧玦览奏良久,未置可否,只传口谕,召她当夜入乾清宫奏对。
夜色如墨,乾清宫内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萧玦一袭玄色常服,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星图之下,并未看她。
“你奏折里说,香能乱人心。那朕倒想问问你,”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说先帝那晚,或许听见了不该听的声音……那你告诉我,朕登基这十年来,听到的句句忠言,又有多少,是香烧出来的?”
他的声音里,是帝王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猜忌。
沈流苏静立于殿中,未一言。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用素色锦囊包裹的小包,双手奉上。
“这是臣女依净尘窑原阵,反向推演出的‘清心引’。此香无涉鬼神,只可清心明目。陛下若信臣女,可当场一试。”
萧玦盯着她,眼神变幻莫测。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他走上前,亲自接过那个锦囊,倒出香末,点燃了御座旁的一只小巧的博山炉。
香,燃了起来。
没有异香,只有一股草木初生的清新。
香燃至一半,殿外毫无征兆地风雨大作,檐下的铜铃被狂风吹得“叮当”乱响,声音凄厉,如同鬼魅的召唤。
萧玦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缓缓渗出冷汗。
他仿佛正置身于一场无声的角力,对抗着某种纠缠他多年的幻音。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血丝迸现!
“铮——!”
他一把抽出架上的天子剑,转身用尽全力,一剑劈向身旁那座陪伴了他十余年、由上等百年檀香木雕琢而成的博古柜!
“轰!”
木屑纷飞,柜腹应声而裂。
令人惊骇的是,那厚实的柜体之内,赫然藏着一副由无数微型铜管组成的阵列,其结构与净尘窑的祭坛,如出一辙!
萧玦重重地喘息着,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这柜子……是母后留给朕的遗物。”
沈流苏快步上前,在那堆狼藉的残骸中检视。
她很快现,那些细如牛毛的铜管内壁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招魂经》的残篇!
这些经文配合特定的香料,能持续释放出人耳无法察觉的极低频声波,日积月累,足以让一个心智最坚定的人,也逐渐丧失判断力,变得多疑、暴戾、厌倦朝政。
她站起身,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皇帝耳中:“有人想让您,‘自愿’退位。”
当夜,一道冲天的火光,自百草苑最高处的“律馨炉”中升起。
沈流苏亲手将那副来自乾清宫的铜管阵,以及那枚从老太监处缴获的“招魂令符”,一同投入炉中。
火焰瞬间将夜空烧出一个巨大的漩涡,仿佛在焚尽一个时代的阴影。
当一切化为灰烬,她取出最后一枚亲手刻制的香印。
印章的形状,是一顶裂开一道缝隙的王冠,一枝瘦硬的梅枝从裂缝中傲然穿出。
印文,是两个篆字——香衡司。
她将香印重重按下。
炉火骤然熄灭,温热的香灰在炉底自动铺展开来,竟形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景:左侧,是百官俯,朝拜于一座巨大的香炉前;右侧,是帝王独坐空殿,神情落寞;而在两者之间,一缕青烟笔直升起,仿佛一杆秤,贯穿了天地。
“娘,您看到了吗?”她对着夜空轻声低语,“真正的香律……是连皇权也要衡量的法度。”
遥远的宫墙之内,萧玦撕碎了那份早已拟好的、调动京畿卫戍的密令。
他重新铺开一张空白圣旨,提笔写道:“着沈氏女流苏,总领正香司、民议香堂、营造司三司香政,凡涉香事,皆可先咨后奏。”
可当笔锋落至需要盖印的落款处时,他的手,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这一道旨意,究竟是分割皇权,达成制衡……还是,开启了一个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新的开端?
殿外,冯承恩正带着一队最精锐的巡香使,肃立在乾清宫的废墟前,等待着新的命令。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那具被劈开的檀香木柜残骸,那里面散出的,除了木料的香气,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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