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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我愿擡起眼,静静听江蓝水说话,又再次印证了江别川样貌里偏柔和的地方都是仿她。
江蓝水脸上有很多颜色浅的小痣,不过不是雀斑,就像融进白皙的皮肤里的,或许因此显得更加温柔了。她春秋季节喜欢披散着乌黑柔亮的长发,夏冬则会拿珍珠的插梳盘起来。
她还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偶尔啰嗦唠叨让人觉得有点烦,偶尔竖起柳眉不听解释叫人以为古板,但大部分时间都善良宽容。
“愿愿,你能告诉阿姨,你是怎麽回事吗?我忙得把你忘了,都不知道你一直在家,晚上回来晚了十点多,总见你房间黑着,以为你从学校回来就睡了。”
江蓝水吹吹勺子,陈我愿喝了一口呛了下,而後拿纸擦了擦嘴,摆摆手说不吃了。
江蓝水贴心地摸了摸陈我愿的脸,陈我愿掀起眼看了她一眼,本想阻止,目光略过的一瞬间,还是算了。
江蓝水就维持这样的姿势,朝陈我愿温温地笑了笑。
“我看你脸上白得没血色,以为你冷,伸手摸摸,才发现是烫的呢。”
陈我愿不说话,默默压低了目光,半晌才说:“阿姨,我爸不在家吧?”
江蓝水摇头:“不在呀,你想他啦?我现在打电话叫他回来——”
“哎,不用,别让他回来。”陈我愿阻止,面色又变得难看了。
“好,所以你是因为你爸爸,才一直在房间待这麽多天不吃不喝不去上学的?”江蓝水收拾碗勺子,放到旁边桌子上,看见上边收拾好的书本和习题,以及贴在墙上展示板的便利贴,几乎一整墙都写满了学习心得与体会。
陈我愿:“……我每天都有喝水。”
江蓝水微微笑:“嗯,阿姨知道你是个有上进心的好孩子。”
她说完就端坐在床边,低头在围裙上擦几下手,擡头说:“看着你呀,我就想起你爸爸年轻时,十六七岁的样子。”
“——其实我对你爸的了解并不多,甚至在前年夏天重新遇见他的时候,都没认出来。”
“只是你跟你爸爸十几岁的时候太像了,我看见你才想起当年的苏立。那时候你爸爸总是沉默寡言低着头,什麽事情都藏在他眉骨阴影覆盖下的那一双眼睛里,就像冬天起大雾时的一棵孤寂的雪松……这是我倾尽所想才能讲起来的对他的全部形容。”
“总之中学时,我对他的所有印象都是如此了。”
“前年再见到他时,他已经从恒京过了小半辈子回到维江,其实他给我的感觉没怎麽变,只是更加有优雅的风度了,看起来全然褪掉了青涩了,从一棵雾蒙蒙的覆着白雪的松,变成了经霜後岁月如洗的苍黑古木。处事一别经年,他爱笑了,不过笑得彬彬有礼,总让人怀疑是不是出自真心。”
江蓝水慨然,看房间的天花板:“他说他希望我跟着他,去组建一个新家庭的时候,我觉得很突兀,因为我没感觉到他对我有什麽爱,他好像只是想要相敬如宾地帮助我罢了。”
陈我愿听着,表情不辨,像带着一点点深邃的无言。
江蓝水继续说:“但是他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意思,我甚至觉得他在卑微地恳求,那一瞬间我看着他,他才和高中时代的他,身影重叠交错。”
“我们高中的时候就基本陌生,我对你爸爸也没有爱人或夫妻的感情,而让我感到罪恶的是,我答应他,竟像是出于一种可怜。”
“我不知道我在可怜他什麽,明明他从恒京归来功成名就,明明他比我过得好上万分,可是每当他看向我的时候,我就是油然而生一种寂寞又寒冷的可怜之情。”
“之後知道你跟我家小川同龄,我终于还是答应了。”
“住在一起後,你爸对我很好,可是我知道,即使再住在一起多少年,我们二人之间都不会産生爱情。我们就只是朋友,就只是可以一起聊天丶相互礼让扶持的朋友。”
“而我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你们父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啊,你爸爸这辈子所有的感情都被冰雪消融了,他好像只剩下你这唯一的执念了,只有他在看着你时,才会出现一种他还于世有求的模样。”
“我觉得你爸爸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他的爱冷如冰霜,压覆在霜雪之下,会让人很有挣扎的压迫感,很强烈,很偏执。好像他一辈子过去了,还躲在这层雪里不愿意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麽才能让他改变这种爱你的状态,我也不能劝你去原谅他的扭曲与暴烈。而你们最好的状态,大抵就是你最终在他平静的眸光里展翅高飞吧。”
“当他的执念完全放下,当你完全长大,你们谁也不恨谁,你爸爸也就解脱了。”
——那天江蓝水走後,陈我愿独自枕着漆黑的夜色思考了很久。
陈苏立的意思也很清楚,如果陈我愿非要跟江别川纠缠在一起,那他现在就去告诉江蓝水这件事情,这个家从此也别过了,爱跟谁搞跟谁搞去。
如果自己这次妥协了,退让的一步就是转去维江中学,又一个陌生的学校环境。
那这一步之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