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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镜湖之下，青翠的气生根融化成碧玉蚕茧，雪见鹿被护在里面，静静沉睡着。一根枝条带着细细的绒毛，轻轻在雪见鹿鼻尖扫了扫，雪见鹿不安地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蚕茧里，浓郁的檀香几乎要化成水，枝蔓很有先见之明地将雪见鹿双手缚住，鼻腔内充斥着熟悉的清幽香气，雪见鹿似乎一下成长了很多，他坐在蚕茧里，四周黑黢黢一片，唯有自己所在的地方散发着微弱光亮，雪见鹿一向澄澈的眼眸如同结了阴翳的琥珀，再看不透眼底神色。“行了，我不会乱来的，你不用释放这麽多檀香安抚我的情绪。”雪见鹿轻声，闻言，他手上的枝蔓轻轻松开，游到雪见鹿肩上，温柔地拍了拍。

握住肩上的枝蔓，雪见鹿将藤条拉到自己身前，“你只剩下这一点点神识了吗？”枝蔓抖了抖叶子。雪见鹿轻叹一声，“能将菩提神木异变为妖木，这人其实还挺有本事的。”听见雪见鹿竟然在夸这个坏蛋，小枝蔓不满地戳戳雪见鹿。看到枝蔓的反应，雪见鹿失笑，轻轻捏了捏枝蔓上的小叶子，“现在你变成小孩了。”

菩提神木大部分神识都已经被异化，仅剩的一小部分，返璞归真地变为神木初生灵智时的样子。雪见鹿擡头，上方是妖木盘根错节横据在镜湖下方的部分，即使在黑暗中，也泛着妖异的红光。“我得出去看看，秦贺不知道怎麽样了？”小枝蔓拉住雪见鹿的手，叶片晃了晃，“放心，我会设下法阵，将你保护起来。秦故说，你之前已经选好转生之地，我们在那里再见。”说完，雪见鹿手上的菩提念珠蔓出千万条金色丝线，在雪见鹿体外形成一道光膜，雪见鹿轻轻撕开蚕茧，钻进镜湖，又挥手在碧玉蚕茧外连施好几道法阵加固。做完这些，雪见鹿隔着蚕茧，戳了戳被包裹在里面的小枝蔓，做口型：我走了。

镜湖上方出现若隐若现的浅金色光芒，雪见鹿觑了妖木一眼，给自己施了一个隐身法诀。

飞快靠近小屋，忽然雪见鹿脚步一顿，藏身在一棵树後，侧耳。秦故小屋前围着几个人，守在屋外。“我们都在这守了快一个月了，也没见到秦贺，他怕是早就离开天界了吧。”一个人支着身体靠在屋前，不满地抱怨。他们在抓秦贺？为什麽？雪见鹿皱眉。“行了，别抱怨了，等天亮有人来换咱们的班，我们就能回去休息了。”另一人拍拍他的肩，安慰道。雪见鹿等了一会，还想再从他们口中听点消息，这几个人却开始聊些旁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了。雪见鹿眼珠子转了转，脑海里闪过几张脸，最後停在了应渊的样子上。不远处灵光一闪，屋前几人警惕，“谁！”

雪见鹿从树後走出来，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是应渊少爷啊。”那几人松了一口气，“大晚上的，少爷来这里干什麽？”“本少爷干什麽事还需要向你们说明吗？”“应渊”的语气很冷，不咸不淡地觑了他们一眼，“你们在这守着，可有看见秦贺回来？”

那几人心下疑惑：应渊怎麽和他平时不太一样？不过几人也不敢往易容法术去猜，毕竟应渊本人就在天京城，离得这麽近，秦贺应该不敢易容成应渊的样子跑回来。于是顺从地有问必答，“没有，现在城内城外，大批人马都在抓他，他应该不敢回天京。”

“何止是天京，据说勾陈上宫马上就要派人下凡间去搜了。”

“什麽勾陈上宫，明明就是那几个家主，铁了心要把秦贺抓回来，这才大动干戈地跑到凡间去。”守株待兔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自然是分配给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路人甲，这些被世家打压又眼巴巴等着世家留一口羹汤给自己的人，也只敢在背後抱怨几句了。

“对了。”一人上前一步，有些谄媚，“应渊少爷手上的伤怎麽样了？血术造成的伤可没那麽容易好，得多多调养啊。”

“应渊”眼眸闪了闪，雪见鹿寻思他们究竟因为什麽要抓秦贺？那日在神木里，只有应渊逃了出去，剩下的人连带秦故在内，全部死在妖化的神木手下。应渊应该也是受了伤的，血术造成的伤好认，外面的人便疑心当日进入神木的人里有人修习邪术，但秦贺又没有进去，没什麽会抓他呢？

心中还有些许疑问，但雪见鹿不便问他们，觑了方才谄媚的那人一眼，转身离开了。看见应渊走远，那人啐了一口，“呸，世家公子哥，都是一副看不起人的丑嘴脸。”雪见鹿听见了，他刚刚变换回自己的样子，眨眨眼：看来演得还是不到位啊。。。。。。

偏头侧目，天京城就在旁边，雪见鹿打量着夜色中的城楼。或许因为近日神木都再无异样，天京城又恢复了以往灯火辉煌的样子，城内隐隐有喧闹声传出，雪见鹿此时却半点兴致也没有，无心去看，转身便朝天凡两界的交界处离去。

再度路过镜湖时，雪见鹿心头忽然一痛，他凝望着菩提神木。外表看上去，神木似乎与以往没有半分不同，但雪见鹿再也感受不到和神木的联系，被藏在镜湖湖底的最後一点神识时时刻刻在与妖木的戾气对抗，不得安生。“再等等。。。。。。”雪见鹿呢喃，“等我找到秦贺。”不再迟疑，雪见鹿最後深深地看了菩提神木一眼，离开了。

“铮——！”镜子碎裂，三千幻梦化为无数青色莲瓣萦绕在两人身边。

雪见鹿错开与秦贺对视的视线，却躲不开秦贺灼烫得要将冰雪融化的眼神。雪见鹿突然露出了一抹释怀的笑容。他躲了秦贺这麽久，就为了前世这些沉重的过往能够不再困扰秦贺，柴静说冥河水会洗去人心中最痛苦的记忆，秦贺既然已经忘了这些，便不要再想起来了。为此，他不惜惹秦贺对他动了真火。

雪见鹿的记忆一针一线缝补起秦贺记忆中残缺的部分，再度忆起天界的种种，秦贺心中居然很平静，目光所及丶心中牵挂的只有眼前这个人。“阿雪。。。。。。”秦贺轻叹一声，重重把雪见鹿拉到自己怀里，用将这个人揉碎并入自己骨血的力度，紧紧地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雪见鹿被勒得有些疼，却反手也抱住了秦贺，“对不起。”

把你架上五方鬼帝的高台，让你能躲过天界的追杀，却害你亲手杀了最重要的人。

不想让你知道前世的事情，却忘了那段过往里悲喜并存。

“有你的记忆，都是蒙着光的，即使苦涩，我甘之如饴。”看出雪见鹿心中所想，秦贺用指腹轻轻擦过雪见鹿泛红的眼角。雪见鹿灿然一笑，仰头在秦贺嘴角亲了亲，“你比话本里还会说话。”

秦贺失笑，忽然开口，“下次能不能不亲嘴角，亲这里。”伸手点了点自己嘴巴。雪见鹿闻言就要凑上去，秦贺轻笑，捏着雪见鹿的鼻子，“先回去吧，马子良还在成春山。”

“！”雪见鹿立刻拉住秦贺的手，两人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处。

马子良看到秦贺鬼魅般突然出现在雪见鹿身後，又发现怀里的环佩不见了，一下便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老师在躲着秦贺，于是他就夥同白九把自己骗过来让老师打开成春山的禁制。“太奸诈了吧。。。。。。”马子良狠狠一踢，松软的雪地一下扬起粉霜，马子良顺势把自己栽进雪地里，被冰凉的雪霜包裹，仿佛世间只馀眼前的碧空和馀光的霜白二色，令人不自觉静下心。马子良躺在雪地里发了一会呆，忽然身下的雪川开始抖动。马子良赶紧翻身坐起，没等他爬起来，身下陡然一空，整个雪床向下塌陷。马子良大叫一声，忽而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然後在心里狂吼：怎麽回事？雪崩了？

雪是雨的精魂，现在终于要将自己归还给本身了。

山脉上裂开无数个创口，露出黝黑的内部，马子良连同身边的积雪一起掉入成春山深处。现在的马子良也不是当初那个在神斧峰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的小孩了，短暂的惊吓过後，马子良摸出山河笔在身下连画好几个缓冲的法阵，如同一滴露珠在一层一层叶片上滚落，马子良在法阵的缓冲下，不仅没怎麽受伤而且双脚稳稳落地了。马子良松了一口气，拍拍身上的雪，有些小得意，“哟，大有长进啊！”

脸上的笑还未散去，马子良一擡头，就愣在了原地。

成春山内部，一个巨大的身影肃穆地立在黑暗中，极其庞大的身躯将山体内部塞得严严实实的，马子良一转身就碰到某种条状的东西，下意识就揪住这东西的七寸，用力一拔，条状的东西断了，一种药草的清香扑鼻而来。“不是蛇蔓啊。。。。。。”马子良放松些许，打了个响指，指尖出现一簇火苗，举起火苗，马子良终于看清山体内部这个大家夥的样子。

是一棵极大的树木，说是树，又有些不准确，因为这树上没有叶子，全是同色的气生根，千条万条深褐色树根安静地搭在树干上，像一个巨大的木雕，但样子有些怪异，仿佛好几个垂着脑袋的人，脸庞还被自己的头发给遮了起来。

“什麽东西啊。。。。。。”马子良凑近一些，喃喃低语，“只听老师说成春山上常年大雪弥漫，积雪不化。”马子良仰头，透过头顶的窄缝朝外看去，窥见一隙碧空。“按照方才雪崩的情况看，山上覆盖的积雪应该大部分都掉进这些裂隙里了。”说着，马子良环视四周，“没有雪啊？刚刚和我一起掉进来的雪都到哪里去了？不会。。。。。。”马子良的目光落到山体内部的巨大木头上，“全部被你吸收了吧？”

“好多年没吃饭的人一下吃很多会撑死，你一下喝了那麽多水，待会儿不会胀死吧。。。。。”马子良甩甩脑袋，将视线从来路不明的树木上收回，开始思索自己要怎麽上去。

抱着手愁了好一会，直到马子良仰着的头都有些累了，他也没想到自己要怎麽上去。“早知道该把风鸾法阵背下来的，果然这个才是最实用的法阵！”马子良懊恼地摸摸脑袋。过了这麽久，这块大木头也没什麽反应，马子良索性在旁边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希望老师早点想起我吧。。。。。。”

马子良等得昏昏欲睡，开始背马家酒楼的菜谱解困，等到脑袋清醒了，肚子又开始叫了。正在马子良思考啃树皮的可行性的时候，他终于听到头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你确定是这里吗？”雪见鹿探下身望了望巨大的裂缝。正如马子良所料，此时成春山上的积雪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只留下没有植被覆盖的裸露褐色土地，雪见鹿周围，还有无数个马车大小的裂缝，每一个都通向山体内部，没有阳光照进去，全部都是黑洞洞的。

秦贺好笑地看着从刚刚开始就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的雪见鹿，知道这家夥还在为骗自己心虚得不行，也不揭穿雪见鹿，“我刚刚感受到他的灵力波动了，就在这下面。”雪见鹿直起身，豁然大悟，不太熟练地拍起马屁，“原来如此，秦贺你太聪明了！”秦贺觑了他一眼，嘴角笑意不减，“走吧。”把手放进秦贺递过来的手心里，雪见鹿跟着秦贺一块跳了下去。

金色灵力在两人身下交织成一朵莲花虚影，托着两人徐徐下降，有金色灵光的照映，雪见鹿一下来便看到被无数气生根覆盖的巨木。秦贺自然也看到了，“这是。。。。。。菩提神木？”雪见鹿的目光留恋地停在巨木上面，“是，也不是。”微微叹了一口气，雪见鹿挥手，一道金翠流光落在树干上，树干却毫无反应，“它已经转生了，这是新的菩提神木，却不再是它了。”

“记忆是一个人与世间的联系，失了记忆，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它也是如此。”听到雪见鹿这话，秦贺不自觉握紧了雪见鹿的手，“所以我很高兴，一点也不生气，真的。”秦贺侧眸，认真地看着雪见鹿，眸色很柔和，“我们找回了记忆，也找回了彼此。”

雪见鹿展颜一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