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病房里的时间仿佛被那盏床头灯凝固了,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寂静中放大,成为衡量存在的唯一标尺。季梧秋的哭泣是短暂的,像一场剧烈的夏季雷阵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干脆。当她再次擡起头时,除了眼眶周围残留的些微红肿和睫毛上未干的湿意,脸上已看不出太多崩溃的痕迹。只是那惯常的冰冷坚硬似乎被这场泪水冲刷得薄了些,露出底下更深层的丶带着疲惫与某种尘埃落定後茫然的质地。
她没有松开抱着姜临月的手,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到了床沿,将姜临月更稳固地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这是一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姿态的拥抱,紧密得不容丝毫间隙。姜临月没有抗拒,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避开肋骨的伤处,将身体的重量交付过去。输液管轻轻晃动,药液一滴一滴,规律地落入滴壶,像为这沉默的相拥打着节拍。
“墨恒,”季梧秋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过後的沙哑,但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低沉,“他看你的眼神……”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不像是在看一个需要清除的障碍,或者一个有趣的实验品。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完工的丶关键的艺术品。”
这个描述让姜临月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擡头,声音透过季梧秋的胸腔传来,带着轻微的震动:“艺术品?”
“嗯。”季梧秋的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他说,‘干涉条纹’在极端环境下会展现出更稳定的结构。他说你的坚韧和冷静……具有研究价值。”她复述这些话时,语气里带着压抑的冷意,抱着姜临月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但我感觉,那不只是研究。那是一种……等待收割的耐心。”
“收割?”姜临月捕捉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动词。
季梧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从审讯中获得的那些破碎丶诡异的信息。“‘织梦者’的能力,沈时序初步分析,可能涉及对某种……底层信息场的干涉和读取。不是单纯的精神控制,更像是一种……对现实规则的局部覆盖和重写。他提到‘频率’,‘意识上传’,‘源点’。”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姜临月的一缕发梢,动作带着一种与话题格格不入的轻柔,“他暗示,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制造混乱或所谓的‘艺术’,而是某种形式的……进化?或者,用他的话说,‘通往永恒有序的路径’。”
姜临月安静地听着,大脑如同精密仪器般处理着这些信息。底层信息场丶现实规则覆盖丶意识上传……这些概念远远超出了常规犯罪心理的范畴,触及了她作为法医所依赖的丶建立在实证基础上的物理世界的边界。她想起在“普罗米修斯”号上感受到的那几次诡异的“现实镀层”展开,空气的粘稠感,光线不自然的扭曲,还有信标记录到的那段无法解析的混沌频谱。
“我的信标记录到的异常能量信号,”她缓缓开口,“沈时序有进一步分析吗?”
“频谱结构非已知任何能量模式,具有非线性丶自叠代特性,类似……某种具备学习能力的混沌代码。与你描述的‘现实扭曲’感知有时间上的相关性。”季梧秋回答得很快,显然这些技术细节她也牢牢刻在了脑子里,“沈时序怀疑,那可能不是‘能量’,而是某种……高度压缩的‘信息实体’,或者是对局部时空结构造成扰动的‘规则碎片’。”
信息实体。规则碎片。这些词语让病房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如果“织梦者”掌握的技术真能触及这个层面,那麽他所暗示的“滞後影响”和“频率涟漪”,就绝非空xue来风。
“他提到‘涟漪’,”姜临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季梧秋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紧绷,“是针对我?”
季梧秋的呼吸窒了一瞬。她低下头,看着姜临月苍白的侧脸,看着她平静眼眸深处那不易察觉的审慎。她不想吓她,但更不想隐瞒。“他原话是,‘现实镀层的影响,有时候是滞後的。就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会扩散很久。’”她选择如实相告,同时收紧了手臂,仿佛这样就能阻挡任何可能的“涟漪”,“但我告诉他,也告诉你,无论那是什麽,都没用。”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你的频率,你的意识,你的一切,现在都由我接管。任何外来的‘涟漪’,想碰你,先得问过我。”
这话语依旧带着季梧秋式的霸道和近乎幼稚的执拗,但在此刻听来,却像一道坚实的精神壁垒。姜临月没有笑她,反而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声“嗯”像是一种无声的授权,让季梧秋心中那点因为未知而産生的躁动平息了不少。她把脸埋进姜临月的发间,深深吸了口气,嗅到的依旧是淡淡的药味和她身上那缕熟悉的丶清冽的气息,这让她感到安心。
“许伊之那边初步清理了现场,”季梧秋换了个话题,试图驱散那些过于沉重的阴影,“船上大部分数据硬件损毁严重,但技术组正在尝试数据恢复。打捞上来的残骸里,发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东西。”
“比如?”姜临月问。她的专业领域虽然不直接涉及物证分析,但多年的刑侦经验让她本能地关注任何异常细节。
“一些生物组织的培养舱,里面的东西……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图谱。还有部分结构异常精密的非金属材质,沈时序初步检测,其原子排列方式……不符合常规物理规律。”季梧秋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这些东西,不像是地球现有科技能制造出来的。至少,不是明面上的科技。”
这个信息让姜临月蹙起了眉。衔尾蛇组织所展现出的技术实力,一次次刷新着他们的认知上限。从“雕塑家”的神经信号记录,到“谐振师”的信息毒素,再到“织梦者”的现实干涉,如今又出现了疑似外星科技或极端前沿黑科技的物证。这个组织的根源和终极目的,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邃和恐怖。
“墨恒没有透露组织的真正源头,”季梧秋继续说道,语气低沉,“他说话总是充满隐喻,像是在玩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规则的游戏。但他提到过一个词……‘观测者’。”
“观测者?”姜临月重复道,这个词让她联想到了一些宇宙社会学和量子力学中关于意识与存在的假说,但那似乎离刑事案件太遥远了。
“嗯。他说我们,包括他自己,都只是‘观测者’层面的玩偶。真正的‘玩家’,或者‘设计师’,在更高维度。”季梧秋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但眼神却无比严肃,“这可能是疯话,也可能是……真相的冰山一角。”
病房内再次陷入沉默。两人都在消化着这些匪夷所思的信息。对抗一个拥有如此技术和诡异理念的组织,常规的刑侦手段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残忍的罪犯,更可能是一群触摸到了世界底层代码的丶危险的先知或者疯子。
过了一会儿,姜临月忽然轻声开口,话题跳回到了更私人的领域:“你刚才说……我的命是你的。”
季梧秋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闷闷地“嗯”了一声,耳根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烫。那番近乎野蛮的“表白”後知後觉地带来一丝赧然,尽管她并不後悔。
“那,”姜临月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你的命,归我管辖期间,作息和饮食需要调整。许伊之告诉我,你最近咖啡因和尼古丁摄入严重超标,睡眠时间平均不足四小时。”
季梧秋:“……”
她没想到姜临月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那点赧然迅速被一种莫名的丶带着暖意的窘迫取代。她试图辩解:“案子……”
“案子我会和你一起查。”姜临月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但身体是工具,需要维护。从今天起,我会监督。”
季梧秋张了张嘴,想反驳,但对上姜临月那双平静却坚定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种被管束的感觉,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反而像一道温暖的枷锁,将她从那片只有仇恨和案件的冰冷荒原里,一点点拉回人间。
她最终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姜临月的颈窝,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随你。”
这近乎妥协的回答,取悦了姜临月。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像投入冰湖的一粒石子,漾开了细微的丶真实的暖意。她擡起那只自由的手,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丶轻柔地抚摸着季梧秋的头发,像在顺毛一只终于肯收起利爪的猛兽。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转向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至。病房里,灯光依旧温暖,两个依偎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安静的剪影。关于衔尾蛇的谜团,关于“织梦者”的威胁,关于那些超越认知的技术和概念,依然如同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