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市局地下三层的特殊审讯区,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种经过精密过滤後丶sterile到令人窒息的冰冷。这里的隔音材料吞噬了外界一切杂音,只留下灯管工作时几不可闻的嗡鸣,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的丶被无限放大的跳动声。季梧秋坐在单向玻璃後的观察室里,面前是六个并排的监控屏幕,每一个屏幕都对应着一间审讯室,关押着从“普罗米修斯”号残骸中打捞出来的丶衔尾蛇组织的核心成员。
“织梦者”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间。与其他五人的或焦躁丶或阴沉丶或试图保持可笑的傲慢不同,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戴着特制的抑制镣铐,平放在金属桌面上。那是一个看起来甚至有些斯文的男人,年龄难以准确判断,眼神平静得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但季梧秋知道,那平静之下,是足以扭曲现实感知的丶最深沉的疯狂。
沈时序坐在她旁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初步体检报告和心理评估,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取着“织梦者”——其登记姓名为墨恒——的过往所有能查到的碎片信息。天体物理学博士,感官艺术领域的先锋人物,发表过数篇关于“集体潜意识场”和“信息宇宙”的惊世骇俗却未被主流认可的论文。
“能量读数与姜临月信标记录到的异常频谱高度吻合,”沈时序头也不擡,声音平板无波,“船上核心服务器虽然损毁严重,但残存数据指向他主导的‘现实镀层’项目,并非单纯的精神控制,更像是一种……对局部时空规则的短暂干涉和覆盖。原理未知,技术路径超出当前认知。”
季梧秋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牢牢钉在屏幕上“织梦者”墨恒的脸上。她看着他,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险些将姜临月彻底撕碎的丶披着人皮的怪物。她右手的指关节无意识地反复屈伸,仿佛还能感受到几个小时前,紧紧握住那只冰冷丶脆弱的手时的触感。医院那边传来消息,姜临月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但依旧昏迷,需要静养。身体上的伤口可以愈合,但那艘船上丶那片海里丶那个洞xue中的经历,会在她清醒後,留下怎样的烙印?
一种冰冷的丶粘稠的愤怒,如同暗河,在她心底深处缓慢流淌。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丶近乎非人的冷静。她是侧写师,是猎手,她知道面对这种层级的对手,情绪是最无用的奢侈品。
“先从其他人开始。”季梧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温度,“逐个击破。‘织梦者’……留到最後。”
她站起身,走向第一间审讯室。那里关着的是“结构师”,那个负责维护船上核心系统的男人。季梧秋推门进去,没有多馀的寒暄,直接将一叠照片甩在桌上——那是“普罗米修斯”号内部爆炸後的惨状,焦黑的残骸,扭曲的人体。
“结构师”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你们的‘神圣殿堂’,看起来并不坚固。”季梧秋拉开椅子坐下,姿态放松,眼神却像两把刮骨钢刀,“自毁程序是你负责维护的节点之一。告诉我,‘策展人’啓动它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你们这些‘艺术品’的下场?”
她的审讯风格向来如此,尖锐,直接,善于找到对方心理防线上最细微的裂缝,然後毫不犹豫地将楔子打进去。她不关心他们的理念,不理会他们的疯言疯语,只攻击他们作为“人”最基础的部分——恐惧,求生欲,被抛弃的愤怒。
在“结构师”这里,她攻击的是他被视为“工具”的不甘。
第二个是“频率师”。季梧秋给她播放了一段“谐振师”被捕时,在“回声”塔顶癫狂呓语的录音。
“他追求‘净化’不和谐的频率,”季梧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但你们组织内部,似乎也充满了各种‘杂音’。‘织梦者’的‘现实镀层’,覆盖掉的是谁的‘频率’?你的?还是‘策展人’的?”
她挑动的是嫉妒,是对自身领域被侵占的危机感。
第三个,第四个……季梧秋如同一个精准的外科医生,在五个审讯室之间穿梭,用不同的“手术刀”,剖开这些疯狂灵魂外表那层看似坚硬的壳,露出里面混乱丶偏执丶以及被核心人物视为弃子後的惶惑与怨怼。她收集着碎片,拼凑着关于“织梦者”墨恒和“衔尾蛇”更深层目的的信息。他们提到“源点圣所”,提到“意识上传”,提到一个名为“归一”的终极目标,语焉不详,却透露出远超一般恐怖组织的野心。
沈时序透过耳机,实时接收着所有审讯内容,快速进行着信息交叉比对和逻辑验证。他偶尔会通过耳麦给季梧秋传递一两个关键问题,或者指出对方供词中的矛盾点。他的声音冷静得像机器,是季梧秋在这片意识战场上最可靠的後盾。
当季梧秋最终推开“织梦者”墨恒所在审讯室的门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六个小时。她的脸上看不出疲惫,只有一种被冰水浸透後的丶更加锐利的清醒。
墨恒擡起头,看向她,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的丶难以捉摸的弧度。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季梧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丶类似于……好奇的情绪。
“季梧秋警官,”他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与这冰冷的审讯室格格不入,“你的频率,很特别。充满了……破坏性的张力,却又被一种极其顽固的‘锚点’所稳定。”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季梧秋依旧有些微湿的肩头——那是抱着姜临月时留下的痕迹。
季梧秋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理会他那套故作玄虚的言辞。“墨恒。或者,你更习惯‘织梦者’这个称呼?”
“名字只是标签,频率才是本质。”墨恒微笑道,“就像你和那位姜临月法医,你们的频率,在组织的观测中,被标记为‘高张力创伤耦合体’,或者,用我更喜欢的说法——‘干涉条纹’。”他轻轻歪了歪头,像是在欣赏什麽有趣的现象,“极度不稳定的个体,在特定距离下,反而形成了奇异的稳定结构。很有趣,不是吗?”
季梧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面上不动声色,放在桌下的手却微微收紧。“我对你的理论没兴趣。我只问你,‘衔尾蛇’的最终目的是什麽?‘源点圣所’里进行的是什麽实验?”
“目的?”墨恒轻轻笑了,那笑声空洞而遥远,“生命从有序走向无序,是熵增,是混乱,是噪音。我们只是……试图在一片嘈杂中,重新编辑序曲,寻找那条通往‘永恒有序’的路径。‘源点圣所’……那是我们尝试触碰‘世界源代码’的地方。至于实验……”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季梧秋身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欲,“你亲身经历过‘现实镀层’的边缘,不是吗?当固有的物理规则被短暂覆盖,当你的认知告诉你那海水冰冷刺骨,而你的皮肤却感受到灼烧……那种感觉,是不是很奇妙?”
季梧秋想起了那场爆炸,那扭曲的空气,那仿佛能碾碎灵魂的无形力场。她强迫自己维持呼吸的平稳。“‘策展人’啓动自毁程序,是你默许的?为了灭口,还是为了……销毁证据?”
“毁灭,亦是创造的一部分。”墨恒的语气依旧平淡,“不破不立。旧的‘梦境’坍塌,新的‘梦境’才能开始编织。至于证据……”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季梧秋,“有些东西,是无法被常规手段销毁的。它们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频率的海洋里。”
他的话语充满了隐喻和跳跃性的思维,像是在打哑谜。但季梧秋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他并不认为组织被彻底摧毁,甚至暗示有某种“备份”或者更深层的网络存在。
“你们在‘普罗米修斯’号上,对姜临月做了什麽?”季梧秋终于问出了那个从踏入这间审讯室开始,就盘旋在她心底的问题。她的声音依旧冷静,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真正的关切。
墨恒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是一种洞悉了对方弱点的丶近乎怜悯的嘲讽。“我们?我们只是……观察。观察‘干涉条纹’在极端环境下的反应。她的坚韧,她的冷静,她在绝境中依旧试图留下信息的那种……近乎本能的执着,都非常具有研究价值。”他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耳语,“但是,季警官,你真的认为,离开那艘船,她就彻底安全了吗?‘现实镀层’的影响,有时候……是滞後的。就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会扩散很久,很久……”
一股寒意顺着季梧秋的脊椎悄然爬升。她死死地盯着墨恒,试图从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分辨出这是攻心的伎俩,还是某种恶毒的预言。
审讯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单向玻璃後,沈时序皱紧了眉头,快速记录着墨恒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表情。
季梧秋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她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叙述着疯狂的男人,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窥见人心深处恐惧的眼睛,她知道,这场审讯,远未结束。而关于姜临月的安危,关于“衔尾蛇”真正的阴影,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担忧和杀意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墨恒。
“让我们继续,墨博士。关于那个‘频率的海洋’,我想我们需要更深入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