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多看了一圈在场的每一个人,不是低头抽烟就是两眼空洞地盯着地面,偶尔有说话的也是在窃窃私语,根本没有人主动理她,好像大家都在刻意躲避她的眼神,生怕被她揪住问点儿什麽。
看来看去,却不见自己的家人,许多多便顺口问道:“我妈呢?”
谁都没有接茬儿,只有一个婶子不经意地转头往里屋看了一眼,然後又赶紧把目光转回到自己脚底下那块开裂的地砖上。
没有迟疑,许多多把书包往地上一扔,快跑两步,一头扎进里屋妈妈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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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也有不少人,但与客厅不一样的是,这里都是女人。
姨姨丶姑姑和几个婶子围坐在床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上。
“我妈怎麽了?”
许多多的二姨连忙起身,把她让到了床边,小声地说:“你妈没事,就是有点儿悲伤过度,累了,刚刚睡下。”
“悲伤过度?”许多多发现妈妈的鼻子微微发红,眼角还残存着仍未擦干的泪水,心头不禁一颤。
轻轻地给妈妈掖了掖被角,许多多再转回头,见所有人都没有要主动解释一下的意思,只好忍不住又问:“到底出什麽事了?”
屋里一片寂静,静得竟然有些恐怖,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任由这诡异的氛围在房间里漫延。原本阳光欢脱的许多多後背一阵发凉,她感到有些害怕,多希望有个人能把自己从这个混沌的泥潭中拉出来。
“我爸呢?我爸去哪了?”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之後,二姨终于打破了缄口不言的魔咒,尽力稳定住上下颤抖打碰的牙齿,艰难地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嘶哑干涩的声音,“你……你爸……他……他他……”
许多多的爸爸叫许新安,是当地粮食局的一名职工,别看年龄还不到40岁,但因为参加工作早,论资历在单位也算得上是老同志了,所以同事们平时都喜欢叫他“老许”。
就在头天晚上,老许值夜班检查仓库的时候,粮垛突然坍塌,不幸把他埋在了下面。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老许就已经奄奄一息了,送到医院後抢救了将近8个小时,但还是于事无补,撒手人寰。
许多多瘫坐在地上不停地抽泣,急得一旁的姨姨姑姑们乱作一团,生怕她会被冰冷的地面激坏了身体,便七手八脚地去扶她。
可她整个人就像灌满了铅一样,不管有多少人出手,任凭谁再有力气也拉不起来,有好几次都是刚刚被擡起来一点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折腾了半天也无济于事,索性大家就不再白费力气,只好拿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披在她身上,然後又陷入了集体的沉默。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当许多多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时候,许妈妈也从过度悲伤的昏睡中再次醒来,俩人立刻紧紧地抱在一起,接着又是一阵不限时不限量的狂风暴雨。
没人愿意回想这几天究竟是怎麽过来的,许妈妈几乎一直都在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根本干不了别的事情。
而许多多则需要按照当地的习俗参与到爸爸葬礼的各种环节中,但她每天都是恍恍惚惚的,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
就这样,她稀里糊涂地走完了所有繁琐又奇怪的流程,直到爸爸下葬的那一刻才忽然意识到:她的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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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本身并不可怕,又因为现场人多嘈杂,很大程度上掩盖了一些悲伤的氛围。
最可怕的是葬礼刚一结束,瞬间降临的孤独与凄凉。失去亲人之後真正的痛苦,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吧!
爸爸走了,妈妈一时半会儿抽离不出来,家里的顶梁柱就暂时落到了许多多的身上。
亲戚们帮完忙临走的时候,嘱咐她要照顾好妈妈,这个在大人们眼里依然是个孩子的小多多,第一次在妈妈面前忍住了眼泪。
许多多白天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细心地照顾她,她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的坚强,想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不要怕,还有我呢!
晚上等妈妈睡着後,许多多就会把自己藏在厚厚的被子里。
被子里面仿佛是一个被彻底隔绝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天地,没有日月星辰和四季,只有许多多和略带咸味的潮湿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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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泪痕,那是因为眼泪直接钻进了棉絮,穿过厚厚的被子蒸发到黑暗之中。
在妈妈面前,她能始终保持着微笑,那是因为在前一天晚上的被子里面,几乎是一整夜撕心裂肺的哀嚎。
白天,坚强勇敢的是许多多。
深夜,藏在被子里的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