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坐在档案室里,一张张翻着,其实也没有几张,有宫内妊娠的B超单,灰黑色的一小张图片,他压根就看不懂,还是陆亦鸣指了指其中的小黑点,说“在这儿”。
他盯着陆亦鸣指尖处,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痛到麻木。
最後一张是流産的诊断单,“严重出血”丶“内膜损伤”的字样,他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後来,在档案室里实在喘不过来气,他又在院子里待了会儿,本来没打算到病房来,最後实在没有忍住,便想着只看她一眼,一眼就好,确认她现在是平安无事的即可。
程安安见他眼圈都泛了红,轻声问道:“到底怎麽了?”
江丞不说话,却是伸出胳膊圈了程安安的腰,将脸埋在她腰腹间。
程安安轻推他的胳膊:“哎,刚涂了药。”
腰间的胳膊却紧了紧。
程安安便没有再说话,她转头看了窗外,天已经黑了,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她不知道江丞发生了什麽事,却彷佛能感同身受他此刻的情绪,心中柔软又难过。
程安安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抚着怀中人的後背。那一刻,她其实觉得他们俩都和五年前不一样了。
江丞当天晚上回了家,他在车里坐了好大一会儿,直到叶岚蕴的电话打了进来。他应付了两句,才进了家门。
客厅里灯火通明,叶岚蕴正敷着面膜看电视,听见动静擡头瞅了他一眼,“你现在还知道回家呢?”然後才看到他嘴角的伤,诧异道:“你这伤怎麽回事?”
江丞随便找了个借口,“遇到小偷,见义勇为打了一架。”
这麽拙劣的说法,叶岚韵怎麽可能信,但她这儿子她了解,他要是不肯说,谁问都问不出来。
坐在沙发另一端的江父闻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麽,只是放下手中的报纸,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
可能下午冷风吹久了,这会儿头有点疼,江丞不咸不淡地应付着。
叶岚蕴见自家儿子靠在沙发上的懒散样子,又想起来今天碰到杨家人的情形,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恼意。
“我下午遇见杨蔓妈妈了,人家话里话外的意思,怎麽着?是你不想订婚?”
江丞眉头皱得更紧,看了叶岚蕴一眼,清脆地答了个“是”。
叶岚蕴没想到他现在连应付都懒得应付下,揭下脸上的面膜,语重心长道:“你看看钱家的小孙女,都三岁了,粉雕玉琢的,见了面就叶奶奶丶叶奶奶地喊,你要是有个孩子,我还用天天让别人家的孙女喊我吗?”
今天一天都没怎麽吃过东西,江丞此刻只觉得连带着胃都绞痛起来。
他将手从眉心处放下,转而搭在沙发扶手上,盯着电视,杜丽娘正甩着水秀,身着皎月白的女帔,两鬓垂花,哀婉幽怨地唱着“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叶岚蕴见他没答话,便又重复了一遍问他是怎麽想的。
江丞似是看电视看得入了迷,目不转睛,低声嘀咕了句什麽。
叶岚蕴剥橙子的手就是一顿,她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可置信地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江丞的视线终于从电视上移开,与他的母亲对视,面无表情地重复道:“我说,要不是您,您的孙子,哦不,或许是孙女,如今也能跟在您屁股後头,喊着奶奶。”
叶岚蕴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麽,随即瞪大了眼,手中剥了一半的橙子“砰”地一声砸在了茶几上,又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抖着手,嘴唇翕动,半天方道:“你们江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老的丶小的,都是一个德行!”
“啪”的一声,江丞应声看过去,只见江父将报纸拍在了茶几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叶岚蕴愤怒之下几乎有些扭曲的面孔,低声吼道:“行了!”
叶岚蕴想起这些年在江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却得了这麽个回报,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在怨自己,随即眼泪便顺着脸颊一个劲地滚落。
江丞看着眼前这幕,只觉得累极了,抄了沙发背上的大衣便向门口走去。
叶岚蕴哪里还顾得上江丞,只盯着跟自己分房多年的丈夫,二人演了这麽多年恩爱夫妻,到如今,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扯了扯嘴角,心下忽然就生出了狠厉:“怎麽?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咬了牙,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也见过吗?那个小狐狸精简直跟她那死去的妈长得一模一样!”
江父瞬间脸色铁青,擡了胳膊,怒吼道:“闭嘴,你看看你,现在还有没有一点做母亲的样子?”
叶岚蕴心头忽然就畅快极了,抹了把脸上的泪,扬了脸。她也是从小在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凭什麽就要受这般窝囊气。
江父看着和自己风风雨雨走过这麽多年的发妻,不知何时,她的鬓角也已染了霜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胳膊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下来。
门外,江丞擡头,盯着夜空中那枚格外圆的月亮,一颗心却是止不住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