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哥哥,”御龙天轻声说,“我回来了。”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微风拂过水面。然而,在这间被奢华与死寂包裹的总统套房内,它却拥有着远超任何爆炸的破坏力。它像一根被烧红的丶无形的探针,瞬间刺穿了飞坦周身那层由杀气和暴怒构筑的冰冷铠甲,直抵他灵魂最深处那片连他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丶柔软的荒原。
时间仿佛被这几个字拉扯丶延展,最终凝固。
飞坦的身体僵住了。他那双隐藏在面罩後的金色眼眸,此刻正剧烈地收缩,瞳孔深处,御龙天那张苍白而带笑的脸被清晰地倒映出来,渺小,却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他脑中那套运转了无数年的丶由流星街的生存法则和杀手的冷酷逻辑构建的思维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崩溃,短路,冒出混乱的火花。
愤怒?是的,滔天的愤怒。一种自己的所有物被肆意损毁的暴怒。
惊愕?是的,无法理解的惊愕。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但在这两种激烈情绪的底层,更有一丝他从未体验过,也绝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没有回应。他的手,那只抓着御龙天手腕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泛起死人般的青白色。他几乎要将那截纤细的丶仿佛一折就断的腕骨捏碎,以此来确认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但他最终没有施加那毁灭性的力量,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御龙天那只还在向外渗着黑色黏稠液体的左手,死死地拉到了自己眼前。
伤口狰狞,从掌心一直延伸到腕部,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这不是战斗留下的伤痕,更不是意外。这道伤,带着一种决绝的丶近乎疯狂的自我献祭的意味。它像一个烙印,一个宣言,宣告着铸造者所付出的丶无法用价值衡量的代价。
“谁干的?”
飞坦的声音终于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声音沙哑丶低沉,像两块生锈的金属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丶想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怒火。
“我自己。”
御龙天的回答平静得可怕,甚至因为身体的极度虚弱而带着一丝飘忽感。他没有试图挣脱,也没有因为那钳子般的力道而蹙眉,只是任由飞坦用那种足以捏碎钢铁的力道禁锢着自己,黑色的眼眸安静地回望着他。
这个答案,像一盆冰水,浇在了飞坦眼中燃烧的怒火之上。火焰没有熄灭,却在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更深沉丶更危险的丶冰冷的狂暴。他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毫无逻辑,毫无收益,是纯粹的丶彻底的自我损耗。
他的视线,终于从那道让他心悸的伤口上艰难地移开,僵硬地转向了桌面上那把静静躺在合金盒子里的长剑。
“修罗”。
他松开手,近乎是抢夺般地一把抓起了那把剑。
剑入手的瞬间,飞坦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股冰冷丶死寂,却又与他自身力量同出一源的能量,顺着剑柄疯狂地丶霸道地涌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自己体内那股暴烈而难以驾驭的念,在与这股外来力量接触的刹那,非但没有産生排斥,反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丶如同饥渴的野兽遇到同类般的兴奋共鸣。这把剑,不仅仅是一件武器,它的一部分,就是他自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剑身中流淌的丶那属于御龙天的丶混杂着“暗”之本源的血液,以及被强行灌注进去的丶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偏执意志。
这把剑,是用御龙天的血肉丶骨骼,乃至一部分灵魂,为他量身打造的。
这一刻,飞坦终于明白了。
他猛地擡头,金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暴怒和不解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骇人的丶深沉的寂静。他看着御龙天,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眼睛,以及那双眼睛深处,那抹在见到他之後才终于浮现的丶真实的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你这个……白痴。”
许久,飞坦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句咒骂里,没有一丝真正的怒意,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丶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复杂情感。
他将剑重新放回桌上,动作不再粗暴,反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丶近乎郑重的轻柔。然後,他再次抓住御龙天的手腕,这一次不再是禁锢,而是拉扯。他将他一把从原地拉到沙发旁,粗鲁地按着他坐下,动作生硬得像在摆弄一个不听话的人偶。
飞坦转身,在那间摆满了昂贵酒水的吧台下方,找到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医疗箱。他打开箱子,将里面那些包装精美的消毒液丶新的绷带和最高级的再生软膏一股脑地倒在地毯上,用他那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手,笨拙地翻找着。
他撕开消毒湿巾的包装,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暴躁,但当他开始为御龙天清理伤口时,力道却不自觉地放轻了。他用棉签仔细地擦拭着伤口边缘,将那些已经凝固的黑色血块一点点清除。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消毒液的刺激让翻卷的皮肉不住地抽搐,但御龙天一声未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飞坦那低垂的丶被面罩遮挡的侧脸,看着他那双一贯只为杀戮和拷问而动的手,此刻却在笨拙而又专注地处理着自己的伤口,那份小心翼翼与他浑身散发的暴戾气息形成了极致的丶荒谬的对比。
御龙天的意识,在这一刻,仿佛脱离了这具虚弱的身体,飘向了很远丶很远的地方。
三世为人,他从未真正渴望过力量本身。力量,对他而言,始终只是工具。是活下去的工具,是复仇的工具,是达成一切目的所必须的工具。
他真正渴望的,一直都是别的东西。一种他曾经拥有过丶却又被残忍剥夺的东西。
第一世,他是代号“零”的杀手,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与血腥中。那个被他称为“老师”的男人,教会了他如何生存,却没有给他活下去的理由。直到他遇到了新罗,那个嘻哈啰嗦丶看似毫无威胁的联络员。五年的相伴,一次次任务中的生死与共,让新罗成了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他以为那是友情,是他可以停靠的港湾,是超越了组织的丶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羁绊。然而,最终的背叛告诉他,所谓的友情,在血缘和利益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心中只剩下被彻底掏空的冰冷与虚无。
第二世,他转生成东方家的大小姐东方琴,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家庭”。慈爱的父母,优渥的生活,那十五年的温暖与幸福,美好得如同一场不真实的梦,几乎让他彻底忘记了前世的伤痛。他贪婪地沉浸其中,甚至忘记了如何去怀疑。然而,当真相被揭开,他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一个为真正的大小姐东方情准备的丶鲜活的心脏容器。所有的爱都是精心策划的表演,所有的温暖都是带有目的的算计。那份被给予又被残忍剥夺的“家庭之爱”,比第一世的背叛更加恶毒,它没有杀死他的身体,却将他的灵魂彻底撕裂丶碾碎。当他与东方情同归于尽时,他心中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丶彻底的虚无。
两次被最信任的人丶最珍视的关系所背叛,让他用两世的生命,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根基的信任,是沙上的楼阁;没有力量维系的感情,是风中的残烛。所谓的爱与羁绊,若是不能由自己牢牢掌控,就随时可能变成刺向自己心脏的最锋利的刀。
而现在,他是第三世。他不再是那个会被表象所迷惑的孩童,更不会再将自己的命运寄托于他人的善意。更重要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本质——“暗”。宇宙的本源之一,混乱丶无序丶吞噬一切的原始力量。
现在的他,只是“暗”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化身。一旦他开始回归本源,取回那份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他的人类意识丶他作为“御龙天”的三世记忆和情感,就会被那无穷无尽的丶冰冷的宇宙法则所稀释丶所吞噬,最终彻底消散。他将不再是他,而只是“暗”本身,一个没有自我丶没有感情丶只遵循本能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