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林浪遥不理解。
“人之死,如偃然寝于巨室。天地就是巨大的屋舍,人从其中来,又归于其中去,肉身消解沉入土地,魂魄投入天地灵脉重新轮回,化作山川河流,风雷雨电,一切有灵的万物。”
“这麽听起来,死亡倒像一场新生。”
“所以死亡并不可惧,它只是换一种方式使人长存。”
林浪遥擡头望着自己的师父,像个真正的小孩那样发问,“可那也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如果我想他了怎麽办?他不认得我了怎麽办?”
月光下,温朝玄的面庞恬淡,眼眸清澈,超拔得不似凡尘中人。
“如果当真是心之所念的人,你牵挂他,他也会牵挂你。从今往後,你所历的每一阵风里,都有他,你所淋的每一场雨里,都有他,日月之所照,皆是他对你的注目,山川土地,皆是他对你的托举。春季喧花秋日静叶,鸿雁来去鲤鱼潜跃,你走过人间的每一步,他都知道。”
……
“可是我不甘心。”林浪遥声音颤抖地说,“我不甘心就这样。如果他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他,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要找到他的魂魄……”
温朝玄回头,对上林浪遥通红的眼睛,他迟疑地擡起手,用手背轻轻在小孩脸颊边接住了一滴泪。
他从未见过如此炽烈的情感,那一滴泪,滚烫沉重得令他无法放下。
林浪遥一拧身,撞进他的怀里,死死抱住了他,力道大得恨不得挤进他骨肉里,从此不再分开。
温朝玄纵容地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林浪遥瓮声说:“你会有遗憾吗?倘若你来日真的收了一个徒弟,你希望他成为什麽样的人?”
“我没有遗憾。”温朝玄认真地想了想,“如果真有这麽一个人,我希望他……”
林浪遥竖起了耳朵认真听,此时年少的温朝玄是最没有防备的温朝玄,也是会说出最真心实话的温朝玄。林浪遥猜想他会说“期望一个正直善良的徒弟”,亦或者“期望一个无私无畏的徒弟”,但温朝玄给出的答案,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温朝玄说:“我希望他……是我的同道人。”
“……”
许久许久以前,仿佛也有一个人曾在他耳边说:纵然是师徒,也有终有殊途时刻,来日的路,你总要学会自己走。
从这一刻起,林浪遥知道自己彻底败了,他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倘若温朝玄说出别的答案,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温朝玄偏偏说他想要一个“同道人”。
他一个人在世间走了多久?他一个人看过多少日升月落?他一个人行过多少无声寂寞的夜?纵然是温朝玄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渴望有一个同道人,与他并肩走过一程山水。
他捡到林浪遥时,是怀抱着什麽样的心情?他教导养育林浪遥时,又是寄托了什麽样的期望?当他看着林浪遥一点点长大,是否想象这个孩子来日与自己并肩?当他意识到林浪遥并不能能达到自己的期望,渐渐接受这个现实时,心里是否有过失望?
林浪遥心想,他都做了什麽啊!
为什麽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何等错事?
他居然从来不知道,温朝玄对他抱有这麽大的期望。
温朝玄教他读书明义的时候,他偷懒逃避,温朝玄教他剑术剑道的时候,他自觉骁勇恃武行凶,温朝玄告诉他修道者应当身先士卒匡扶正义,他心里想着师父真是太古板了。
世上可以有很多正直善良的人,也可以有很多无私无畏的人。
但只有林浪遥能成为温朝玄的同道人。
可他却荒废漠视了那麽多岁月。
压抑的哭声渐渐从温朝玄怀里断断续续传出,泪水濡湿了衣襟。温朝玄略感不解,不知何事又触动了这小家夥,他不善言辞,擡手在林浪遥头顶安抚地摸了几下。
林浪遥几乎哭得断气,“我舍不得你,师父,我舍不得你……我知道错了,可是我舍不得你……”
他哭得就像是明天醒来天地就将崩坏。温朝玄抱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说:“我知道……师父就在这里,不要哭了。师父在这……”
月亮会落下去,太阳会升起来,明天的明天还会有明天。可林浪遥的天却再也亮不起来了。
……
剑神墓里。
被巨剑掩埋在剑阵之中的某个身影,环绕的魔气渐渐淡了几分。他紧闭的眼睛,从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