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卓……”祁子锋心里咯噔一下,猛然被勾起许久以前的回忆。
“你……你为什麽突然提起他。”
林浪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心事,我只是想理清一些事情。”
“都过去这麽久了,也算不上什麽伤心事……”祁子锋抓了抓脑袋,小声道,“况且我和他本来就没什麽,我有什麽好伤心的。”
“那你就和我说一说吧。”
“说是可以,但……”他看了林浪遥一眼,“你,你听了可别情绪激动。”
“我?”林浪遥不明所以。
祁子锋道:“当时你陷在剑阵幻境里,卢卓强行把我打昏带走了,到半路我才醒来。我醒来後很生气,因为我看出了是他故意引诱你进入剑阵,于是和他吵了一架,我打算回去救你,他不让我走。就在我们拉扯的时候,没想到……没想到刚好撞上魔化的温前辈。”
祁子锋声音停下来,紧张地瞅了一眼对面的林浪遥。林浪遥脸上没有什麽特殊的表情,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对于那个突然被提起的名字,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嗯……然後呢?你继续说。”
“再然後……魔化的温前辈开始攻击我们。我想试着唤醒他,但没有用,卢卓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卢卓……卢卓让我快走。他为了保护我,硬是接下了温前辈的攻击,我离开前的最後一眼,看见他流了很多很多血,他拿刀的右臂被生生拧断,他或许……或许是死了吧?”祁子锋带着一点茫然地说。
当时亲眼所见的惨烈,远比口述出来的更让他难以磨灭这段记忆。卢卓将他护在身後,让他快点走,祁子锋难以置信道:“你在说什麽玩笑话?我走了,让你一个人留下来送死吗?”
“你留下来又能做什麽?”卢卓冷静道,“留下来当我的拖累吗?我让你快滚,你听不懂?”
“你这混蛋!……”祁子锋刚要生气,忽然被生生拍了一掌,身体沉沉往後坠。卢卓用最後的机会将祁子锋送了出去,祁子锋眼睁睁看着剑神墓开始崩塌,把所有景象掩埋。
桌上分外安静,茶馆的喧闹融不进这一小方天地。
林浪遥说:“那你,你还想他吗?”
祁子锋低头看着手掌说:“不知道……我不知道。其实我後来认真想过,我真的很讨厌他吗?也未必。仔细论来,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不能和解的矛盾,可是从小到大,我和他的相处都非常糟糕。明明相识这麽多年,可我们从未坐下来认真地谈过心,也从未真正地认识彼此,到头来还是如同陌生人一般。我想,这或许……这或许是注定的吧……有些人,注定就是有缘无份。”
“这样听起来,你像是想开了。”林浪遥道。
“本来就没有钻进牛角尖,谈何‘想开’?”祁子锋嘀咕道。
林浪遥往後一靠,倚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道:“我来找你,本来是想给你带个消息。你说卢卓大概是死了,可我却在魔族的地界好像看见了他的踪影,这个人活着,却不来找你,也不让你知道他的踪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蹊跷?不过你既然不放在心上,那我也就不必再多说了。”
祁子锋:“……”
等了许久的水都没有送来,林浪遥把杯中茶一饮而尽,按着桌子站起身。祁子锋擡起头望着他。
“不论如何,起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林浪遥轻声道。
祁子锋心里一揪,意识到他这是要离开,立马推开椅子站起身,去抓他的衣袖,“你要去哪里?你好不容易才露面,又想消失不见吗?——”
林浪遥若不想让人抓住,谁也碰不着他。祁子锋抓了个空。
“放心吧,”林浪遥背着剑,语调轻松地说,“我既不上天也不入地,人间这麽大,总会再相见的。”
祁子锋看着他快步走出茶馆,身影没入天光里,身後说书人的故事方讲至尾声。茶馆里的茶客纷纷对这位传闻中的剑修津津乐道,谈论着他所向披靡的神剑,谈论着他拯救苍生的事迹,畅想着,这该是多麽精彩多麽跌宕的一生。
林浪遥走进长街,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他置身于喧闹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消失的这年里,他一直隐藏身份,行走于人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不想停下来,于是一人一剑游历天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这个,让温朝玄心甘情愿守护的山河土地。
他去过沧海之畔,看日出下的潮起潮落,去过巫山深处,探访林中的山鬼栖处。闲了也会顺手除除遇见的妖魔,帮一帮凡人的忙。这些普通百姓,一年倒头未必能见到几个货真价实的修士,对他非常好奇,有人看他孤身一人赶路,热情招呼他一起上路。
林浪遥坐在破破烂烂的牛车上,看轮毂行过青绿新生的田野,旁边一只小手伸过来,农家的小女儿分给他半块饼子。林浪遥接过饼,一大一小并肩坐着,一边吃饼一边面对倒退的青山闲云。
春天时,他路过江东,碧水天的水波温柔而恒久,被妖魔破坏的灵碧宗正在重建。林浪遥撑一把伞驻足桥上,在缠绵多情的春雨里擡起伞缘,看了一眼烟柳好景。渔女唱着婉转的小调,他擡步离开时,桥下乌篷船正划破江水里的倒影。
夏天时,他在渭北附近,修真界兴许是有什麽大事,一群年轻修士聚集于太白山下。林浪遥在食肆里点了一份大碗面,切得细细的臊子浇在薄厚匀称的面上,黄色的鸡蛋皮丶红色的胡萝卜丶白色的豆腐,排列整齐好看。林浪遥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听着旁边的年轻人谈论如何在几大门派合办的拭剑会上拔得头筹,好被仙门仙长收做弟子。说着说着,年轻人们当场拔剑比试起来。林浪遥吃完面後将筷子一放,在桌面落下数枚铜板,小二来收拾碗筷,忙道一句“客官慢走”。夏日炎炎,林浪遥走出食肆後随手摸出一顶荷叶,扣在头顶充当帽子,他无牵无挂地背着一把剑,像极了一名离家远游的少年侠客。
秋天时,他刚到洛邑,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城中张灯结彩。街上车马交错,行人如云,四处浮动着清浅的桂花香气。林浪遥坐在城中最高的楼宇屋顶上,腿上摊着自己买的糕点,吃着手中的月饼,看着眼前的月亮,此夜风月无边。太玄门的仙长们在中秋夜里惯例为百姓祈福,当法力的光芒升上中天时,烟火也一同炸开。林浪遥拍拍手中饼屑,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脚步轻轻,转身没入夜色。
冬天时,他游历至北原,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去卢氏山庄看看。故地重游时,昔日鼎盛强大的山庄已经只剩下破败的空壳,卢卓下手狠绝,亲手屠了宗门上下。林浪遥在山庄旧址前停下脚步,擡起鞋子,看到白雪覆盖下深黑的土地——那是大火燎烧过的痕迹与干涸的血。时间会带走一切,骨肉会腐烂,屋舍会倒塌,但总有什麽,会深深地留存于土地的记忆里。
林浪遥从山庄离开後,又去九原城中逛了逛,当初几人住过的客栈还在,他买过裙裳的铺子却换做了打铁档。那时也不知道脑子出了什麽毛病,竟真听了怂恿扮作女装,荒唐地演了一出戏。
他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买了几个烤红薯。晚上栖在野外林子里的时候,肚子突然饿了,从怀里掏出红薯烤热,香甜的味道在林子里传出很远。林浪遥烤完红薯擡起头,突然看见一只壮硕肥大的狗熊正垂涎欲滴地盯着他……的红薯。
片刻後,狗熊吐着舌头昏死在地上。
林浪遥盘腿坐在狗熊身上,寂寞惆怅地对着落雪吃红薯。
夜雪轻盈,饱足後身体发热,他躺在厚重的熊毛里睡去,做了个温暖的梦。梦里好像梦见了什麽人,又好像没有。
一年又一年就这麽过去,四季轮转更替。
林浪遥知道许多人都在找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天下闻名,途经的每一个地方都能听到自己的事迹,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像个看客旁观这一切。
有一次他游历至一个小镇,镇民请了工匠造塑像,落花纷纷的梨花树下,一座属于剑尊林浪遥的泥像正在塑成,但镇民们却发生了分歧,因为他们不知道剑尊的剑应该打造成什麽模样。谁也没见过这柄传说里斩魔神的神兵,但想来,应该非常威武霸气。
小孩子们在边上用树枝充当剑打打闹闹,有个孩子突然注意到了树下坐着的陌生外乡人,外乡人身後背着的布条散落开,现出一把剑。
小孩挂着鼻涕走过去,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外乡人没动,眼睛视线落在小孩手中的点心上,开口道:“吃什麽呢?给我分一点。”
小孩看看点心,看看他,突然“哇”地一声开始干嚎。
其馀小孩围过来,纷纷用树枝指着林浪遥,“呔,你这大坏蛋,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