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一抹熟悉的年轻身影出现在云间。人间熙攘,他背着剑混杂在行人中,有时左顾右盼,有时沉默赶路,穿过城镇,行过山野,或坐在溪边的巨石上折一杆垂钓,或栖在树上与林间松风同眠。
其实没有什麽特别有趣的事情,不过是林浪遥漫无目的日复一日地四处游历。但饶是如此,温朝玄仍看得专心致志,目不转睛。
周似梦在心里叹一声用情至深。
他知道温朝玄最牵挂的就是林浪遥,一时半会定然放不下。都是过来人,他能体会温朝玄此刻心境。
既然想看,那就让他看吧,等到看累了,自然也就回去了。
于是周似梦没有管他,摇着头自行离开,留着温朝玄一人独对潭中幻景。
然而,周似梦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第二天他去找温朝玄,却在楼阁里扑了个空,寂寞的清风穿过轩窗,室内冷落,并未有人归来过的迹象。周似梦拢着袖走出来,站在楼前玉阶上,阖眸心念一动,再睁开眼,出现在仙园中。
眼前所见的,是坐在水潭边,几乎化作雪白石雕的温朝玄。
吹落的白梨花落在他发顶,肩上,像压了一夜沉重的雪。
温朝玄一夜未归,就这麽在水潭边坐了一夜。
周似梦难以相信。最开始,温朝玄是一个缺了“心”的人,周似梦引导他去一步步找回“心”,看着他学会了喜怒哀乐,看着他拥有了珍视和不舍的人。至于温朝玄和林浪遥之间竟然萌生了之于师徒不该有的感情,完全出乎周似梦意料,但他也能理解,并为此感到欣慰。但他还是想得太浅了,他以为这对于温朝玄来说是“爱”,可现在看来,分明是……
情根深种?
周似梦沉默地走近。
水潭景象里,人间覆盖着一场大雪,林浪遥蜷缩在雪中蹙着眉头,不安地睡着。
温朝玄垂着眼,看着他的睡脸。
周似梦在边上站着,心里琢磨着该怎麽办,忽然听见一道声音说:“我想回人间。”
“你知道不可能,”周似梦认真道,“自古登仙只有一条道,既入了天门,就没有悔路。”
温朝玄忽然动了。他缓缓起身,一身雪白扑簌扑簌抖落。
“我有一事想相问。”
“你说。”
温朝玄指着天光云影潭问:“这下面是什麽?”
周似梦猛地意识到,温朝玄在这里坐一夜,绝不只是为了看林浪遥,他在这一夜里,认真思考过该如何回到人间,并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周似梦神色顿时严肃起来,“我并没有要耸人听闻,但神仙是下凡是大忌,必然会触怒天道。你在凡间那麽多年,可见过有仙人随意来去吗?那麽多古仙,谁不想回凡间,但又有谁能做到?你切不可去想这等不切实际的事情。”
温朝玄不为所动,只是道:“这个水潭,是连接着仙境和凡间的一处通道吧?你曾说过,蓬莱仙境不在三界之内,是完全独立的世外之地,既然我曾经能上蓬莱求道,那必然也有从蓬莱返回人间的方法。”
周似梦没办法否认,“是……路就在那,但不代表你能走得了这一条。曾经你还未飞升,再回到人间也无妨,如今有神格在身,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语了。你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一定要三思而行!”
温朝玄问他,“如果强行破界,代价是什麽?”
周似梦拈着胡须沉吟,“我也不曾这麽做过,无法给你答复,但我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一条路。世人都说登天难,但比登天更难的,是从天上下来,回到人间去。前者尚有途可寻,後者古往今来,从未有成功的事例……你好不容易才历劫飞升,可千万别去做这种傻事。”
温朝玄默然了。他回头看了看水潭云影中林浪遥的身影,落寞地伫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周似梦到底不忍心,安慰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但林浪遥也是少见的不世之才,以他的天赋,飞升不过是时间问题。你只要耐心等待,来日师徒二人在上重天相见,岂不也是段佳话?”
温朝玄神色微动,似乎真的被他说动了。
“要多久?”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周似梦掐指算了算说,“我想,要不了多久时间,你们就能重逢了。”
温朝玄:“……”
“你觉得如何?”
温朝玄轻轻“嗯”了一声。
周似梦高兴道:“这就对了嘛,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走吧,别再想了。昨日匆忙,还未给你接风洗尘,我备下了琼浆,引九天之水,采日月精华酿成,你不妨尝一尝……”
他转过身,领着温朝玄往回走,走出没几步,忽然听见身後传来清脆声响,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水潭。
周似梦缓缓,缓缓回过头。身後空无一物,蓬莱仙境陷在长久的宁静中,水潭中水波漾开,流云逸散,漩涡深处,隐隐有乌云紫电闪烁。
过了很久,周似梦失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