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朝玄听见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完了完了,这次的心魔竟如此险恶……”
“……”
温朝玄顺着林浪遥跑走的方向慢慢跟过去。林浪遥跑进了山中的林子里,温朝玄找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条溪边,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
被夕阳镀上金色的水波轻轻荡漾,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指缝滴落回溪中,林浪遥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在自己身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你到底是什麽。”
“你觉得我是什麽?”
林浪遥说:“总归你不是他。”
温朝玄道:“那你就把我当成心魔産生的幻影好了。”
林浪遥一甩手,用水点子打碎了溪中倒影,倏然站起身。
有那麽瞬间,温朝玄以为他要拔剑了,但或许是这麽些年的游历影响了他的心性,林浪遥没那麽冲动了,他目不斜视地从温朝玄身边经过,踩着一地落叶往回走。
林浪遥挽起袖子打了一桶井水进屋。温朝玄奇怪他要干什麽,跟进去,发现林浪遥搭了一个简易的厨房,有竈台,有案板,有锅碗,倒是像模像样一应俱全,只是东西很新,看起来就没有使用过几次。
林浪遥舀出一大勺面粉,往里面加了点水,有点拿捏不准,想了想,又往里加了点水。
果不其然,面粉变成了面糊,稀稀拉拉地淌在案板上。
林浪遥赶紧补救,铲了一大勺面粉,豪迈地往案上一倒,把面粉把面糊给淹没了,白烟弥漫。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再加水……
如此几次,温朝玄喝止道:“……够了。”
林浪遥停住手,转过头看他,糊满面粉的手擡起来擦了擦汗,在脸侧留下一道花猫一样的白痕。
温朝玄不知道他为什麽要和面,但看不下他这样胡来的做法,指点道:“不要那麽没轻没重,每次只加一点点,一边加一边用手和面试试。”
林浪遥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说实话,他不太愿意听一个“心魔”的指挥。
温朝玄看出了他的戒备,淡然地往後退了一步,示意自己不会干涉他。
林浪遥瞅了他半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制造出的残局,也没有办法了,只得将信将疑地按着他说的方法试了一下,果真勉强和成一个巨大的面团。
他长长松了口气,又转身去拎出一块肉,用刀细细切成肉末。他习惯用剑,手拿起刀来也很稳,倒是不像和面那麽糟糕,肉切得又细又好看,又切了些葱花,加上盐丶酱,一起拌匀。
温朝玄看着看着,终于看明白他要干什麽。
林浪遥这是在准备包饺子。
他有点惊讶于林浪遥的成长。要知道在从前,温朝玄从不让林浪遥下厨,在他看来,林浪遥只需要学好剑读好书,旁的一律不用操心。林浪遥辟谷前,一直是温朝玄给他做饭,辟谷後就不用吃饭了,自然也不用再学厨艺,唯一几次进厨房,还是在给温朝玄帮倒忙。
烧开的热水氤氲中,林浪遥将自己包的饺子下锅。
不过他的手艺大概还未成熟,煮好的饺子盛了满满一大碗,林浪遥吃了两个之後,咀嚼速度就放慢了,又勉强塞下去两个,终于坐不住了,“呕”地一声站起来冲出屋门,在外边一边扶着树一边吐,模糊不清的声音说:“这也太难吃了!呕……”
温朝玄缓缓走过去,垂着眼眸,拈一只热腾腾的饺子送进嘴里,缓慢咀嚼。
林浪遥对于自己厨艺的评价毫不客气,他饺子皮擀得厚重,像棉被一样裹着肉馅,馅料吃起来发苦发酸,还有奇怪的辛辣味道,应该是盐和姜末加多了,又把醋当作酱油掺了进去。
温朝玄缓缓咽了下去,又拈起一只饺子,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经唯一教过林浪遥的一道菜,就是饺子。
那是很多年前某个除夕的事了,林浪遥当时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儿,踩着板凳站在案板边,温朝玄从背後环着他,手把手教他如何包饺子。
修仙一道,寿数恒长,人生如载浮于水波中的船,顺着遄急的浪潮,一眨眼已过万水千山。而这麽一件琐碎,无意义的事情,只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岁月洪波中匆匆一掠的风景,本不该记这麽久。
可林浪遥偏偏记得。
不仅是这碗饺子,还有这座仿造他们过去居所的草屋。
曾经二人生活的旧居,在温朝玄第一次“身死”後,就被林浪遥毁了个干净,而现在,他竟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又重建了一座。
林浪遥不愿意认他,只当他是一个心魔産生的幻象,温朝玄还以为他是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方才不相信死而复生的事情。
直到这时,他确信了,林浪遥压根没有放下。
林浪遥根本不可能真的放下。年长者在成长岁月里每一点的教诲,早已融入骨髓里,是温朝玄塑造了他如今的模样,林浪遥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出剑,存在于世间的每一刻,都带着温朝玄的影子。
他放不下温朝玄,断不了尘缘,戒不了凡念,成不了仙。
温朝玄此刻无比庆幸上重天的神仙还未来接他,庆幸自己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跃下那连接着天上与人间的池水,否则只怕迟那些时日,彻底有缘无份,天人永隔。
当天夜里,林浪遥睡在屋里,温朝玄在屋外。一轮明月照窗,明晰地在窗纸上映出一道挺拔轮廓。
林浪遥拥着被翻过身,恰巧瞅见窗上身影,顿觉呼吸急促,心烦意乱。
恰巧这时候屋外人也回过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躁动不安,低沉清缓的声音道:“睡吧,我在这。”
林浪遥心想,你一个心魔阴魂不散地守着我,我怎麽可能睡得好?
但很奇怪,偏偏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後,林浪遥一转眼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安稳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