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来跟在紫榆身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刘府,同上回一样,也是扮男孩子。她自己穿了衣裳,紫榆替她梳头,收拾好了,捧起她的脸左看右看,笑嘻嘻地说:“倒真挺像个小子的,不过还是跟做女孩儿时一样好看!”
紫榆扮起来也挺好看的,只是一眼就能瞧出是女孩子,她的嘴唇过于的红,也过于的丰丽润泽,男人要是长了这样一张嘴,真有些不像话了,而且她十四岁了,身条细长,她的细长同善来的细长还不同,她是腰肢纤细而胸脯臀部凸起,是女人的曲线,已经完全可以同男人分别开。但是她对自己的扮相很满意,镜台前无数次转身回望,说真是一个俊俏的小儿郎。善来看着,只是掩嘴笑。
一出刘府,就有人飞快朝她们跑过来。
这是一个全然的男人,身量高大,面容坚毅,肩背宽阔有力……
善来下意识就要躲避,却被紫榆一把抓住了胳膊。
“这是阿诚哥,我哥哥的朋友,打小就认识了,也是咱们府里的,园子管花木,人非常可靠,不然我也不会单求他带我们玩。”紫榆兴冲冲地同善来讲。
其实不止求了这一个,这种事,最先想到的肯定是自己家人,所以最先找的是自己的亲哥哥李川。但是李川不同意,不单不同意带她出去,还狠狠警告她了一通,无非是要她千万谨言慎行,否则闹出事来,谁都担待不起。
李川的担心当然不是多馀的,紫榆也深以为然,但是善来实在太可怜了。
话往难听说,紫榆就是奴才秧子,可是奴才秧子也比善来过得好,关于鸡鸭,紫榆知道的就只是它们能吃,好吃,有各种吃法,她是奴才秧子,可是主子金贵,她也跟着水涨船高,也变得一样金贵……她从来就没见过活着的鸡鸭,更不要说亲自去养,亲自感受它们所带来的混乱和污秽……更难能可贵的事,日子过得那样苦,她却长得这样好,品性好,又有才能,寻常做小姐的人也未必比得上,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艰辛,同情之外,更多的是敬佩。有时候,她很能体人意的,她听出了善来话里的遗憾和落寞,连她都为她觉得不甘,何况她本人呢?所以她决定,补偿她,天亏待她,她就代天补偿她。
为善来介绍过张诚,紫榆又转头向张诚介绍善来,“阿诚哥,这是善来……姑娘,善来姑娘,你要对她尊敬,因为我对她就很尊敬,她是很了不起的人。”
几句话讲得善来脸红,她能是什麽了不起的人呢?
这话的确惹人发笑,因为善来怎麽看都只是一个小孩儿,但因为出自紫榆之口,张诚是满脸认真地在听,听完了,轻轻嗯一声,笑着说,“我会的。”
因为他这句话,善来擡头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眉眼形状凌厉的一个人,眼神却是软的柔的。
善来终其一生没有忘掉这个眼神,因为就是这个眼神使她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三个人并肩往街尾去,张诚不停地和紫榆说着话,期间也偶尔和善来搭一两句话。但是善来知道他其实只是想和紫榆说话,于是每次他问话都只是微笑着点头或摇头,佯作心有旁骛,于是张诚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再理会她了。
至于紫榆,因为成功将善来带了出来,心情很好,谈话的兴致当然也高,从她和张诚家里各自的事,说到两个人共同认识的人的近况,甚至还说到了两个人的小时候,算得上滔滔不绝了。
善来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有趣,因此路途虽然远,却还是觉得很快就到了。
到了,真是不好。
僧人们正在做布施,到处是人,人多,又引来商贩,更多人了,因此虽然也有僧人在一旁唱忏,但佛音完全听不到的,只有鼎沸的恼人的人声入耳。
这是紫榆的感受,和善来的不一样。对善来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再吵再闹也都是有趣的,她已经来到了法会。
紫榆却不这样觉得,于是拉着善来走到了桥上。
一座单孔石拱桥,拱得相当高,站在最高处远远地望,能瞧见刘府後院里那棵巨大的四月雪,眼前的法会也就能尽收眼底了,虽然也还是不怎麽听得见,但总比听不见也瞧不见好得多。
可坏就坏在,不是她一个人这样想。
桥上也有好些人,紫榆是靠硬挤才为自己和善来争到了方寸的立足之地。
善来站在桥上,虽然瞧见了道场的全貌,却不自在得很,因为实在太多人了,很危险,正打算劝紫榆回去,忽然一阵喧哗,桥上真乱起来了。
仿佛是所有人一齐大喊发出的声音,耳朵里一阵嗡鸣,头也有些断断续续地发昏,待完全清醒时,人已经在河水里。
那是北地二月的河水,北地的二月,日头是暖的,水却冰冷,就像无数根针一下子扎进身体里,心和脑瞬间不再属于自己……
缓过来时,是在棉被里,湿衣服已经被扒掉,被底是赤条条的一个人,紫榆在她旁边,眼睛已经哭肿了。
变故发生时,桥上正有一名僧人走过,听到有人落水,当即跳水救人。
因为被救得及时,善来的身体并没有受太大损伤,只是小小地病了一下,不过一些头晕流涕的症状,而且三四天就好全了,远不如去年秋天时凶险。
等她完全好了,广益堂衆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紫榆。
“唉,我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好在你没事,你要真不成了,我这条命恐怕得赔你。”
善来就说,不怪她,就是真不成了,也不需要她拿命来赔,她真的很感激她带她去看法会,圆了她的遗憾。
谢完紫榆,善来又想着要谢救命恩人,她已经从身边人嘴里知道救她的是护国寺僧人,但具体是谁,她们也无从得知。紫榆应该知道的,但是她那时候吓坏了,当时的事,什麽也没记住。
没关系,都已经知道是护国寺的僧人,怎麽会找不到呢?
几乎是想到这法子的瞬间,画已经在她脑中成形,她赶忙找笔铺纸,依照脑中所想将菩萨请到了纸上。
画成了之後,又请紫榆帮忙找人带出去裱。裱好了,她就带上红封里的一百两香油钱坐车去护国寺,还是紫榆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