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记忆里虽无常遇,却已有了常瑾琛。他是一个有血有骨,有罪有谋的人,而不是十九年前流放路上的孤魂野鬼。
常氏冤屈不洗,当真甘心吗?
知柔在殿中站了很久,呼吸逐渐浅得沾不到底。
皇帝目光未动,亦没有出声催促她。
良久,方闻她的话音低而不弱:“臣女,有一物想献与陛下。”
皇帝轻轻挑眉,眼梢划到内监面上,他即刻走过去,等她从袖中抽出一只封套,取过送到皇帝手中。
封口啓开後,最先映入眼眸的是几页账目,皇帝的脸色逐渐转冷,待翻到末尾一张素笺,瞧其上字迹,不由得愣住了。
纸张簌动之声磨在耳中,知柔心跳如鼓。
她于此节将证据呈给皇帝,不可谓没有以功挟主的嫌疑。
如此挑衅君威,御案後的手忍不住抖动,不知是惊还是气。
“宋知柔。”
沙哑的声音入耳,殿中诸人纷纷低下头颅。
皇帝克制着,喉中发出的声线仍凉丝丝的,令人背心生寒。
“你好大的胆子。”
……
西偏殿内安静极了,昏沉的日光从窗边欺进来,被窗格分作了一块一块,潲在地砖上。
知柔被领入殿中已经一个时辰。
殿中门窗紧闭,外有武卫看守,她想闯出去,几乎没有可能。
其实自她呈证于皇帝起,就注定了今日无法平顺地踏出皇宫。不论素笺是否出于皇後,她将之奉上,就等于把锋芒指向了天子。
经历了最初的惶恐後,知柔已经冷静下来。思想起她初还京,受皇後召见,那时父亲曾与魏鸣瑛去过信,且在内廷布下人手。
若彼时皇後欲对她不善,父亲暗布之人,企图如何搭救?
知柔细细思索,此人在宫中身份一定不低,且洞晓她的一举一动。
她该做些什麽……双目在四周环视,良顷,伸手推开了殿门。
外头执守的禁军齐刷刷看过来,甲胄发出沉稳的相击声。知柔随即道:“我有一语想禀陛下,不知可……”
话犹未止,距门最近之人截断了她的话音:“陛下无谕,我等不得擅离。姑娘且回罢。”
料会如此搪塞,她顺着改口:“今日不禀,恐怕日後也没有机会了。大人能否与我文墨,我好写呈。”
被陛下留在西偏殿的人不多,可下场皆一般无二。
眼前这位宋姑娘立于一线微界,上头既未下令赐死,又不得放她离去,只怕她身上真缀着主子欲取之物。
踟蹰半晌,终吩咐一人去给殿外的宫监递话。
方才外面还只是一片昏黄,眨眼间天光急落,殿内掌起灯。
皇帝行到床边坐下,皇後的面庞在灯影中格外青白。见到他,她忙起身道:“陛下。”
“你还病着,别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扶她靠回引枕,见方案上置着御医煎好的汤药,轻声问,“是刚醒吗?怎麽不服药。”
说着便端起药碗,预备亲自服侍她。
与皇帝这样的接近,只在初成婚那几年,後来有了子嗣,情意渐随日月换了一番。此刻见他眼角深纹横纵,动作间仍是几十年前相识的模样,唇边不由牵一丝笑。
“妾这病养了月馀,身子却一日比一日疲惫,怕是难再康健了,这药不吃也罢。”
皇帝额心骤攒,掂匙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低骂道:“太医院这群废物。”
“陛下莫罪罚他们。草木凋零皆有时,人亦是如此。妾此生少有抱怨,亦无遗憾,没什麽不足意的,只盼陛下勿因妾心生烦忧。”
听她这般言语,皇帝终觉不忍,有关那张素笺的疑问悬在喉中,只宽慰她道:“兰慈不要想那麽多了,好生将养,病必能好的。”
皇後闻言淡笑了笑,并未则声。
见她面有倦色,皇帝擡手唤宫人过来服侍,直到她睡下了,这才摆驾回宁远殿。
入殿後,皇帝换上了常服,馀光扫到殿门,转头问身边的内监:“西偏殿可有什麽动静?”
“一炷香前,西偏殿曾请予文墨。”
“给她了?”
内监敛目微讪:“臣正要请示陛下。”
皇帝轻哼一声,话不知是在说他,还是在说西偏殿那位:“倒是会迁延时间。”
缓缓收了眸光,踱到案後坐下,回忆下午那道挺韧的身形,与那人真是一模一样。
十九年前常家的案子由皇帝亲审,她今日所为,是在质疑圣断,当杀。
可偏偏她呈上的素笺,不论纸张字迹,皆似出自皇後;偏偏她此行西北,也立社稷之功。